烈火魔尘(Fire & Dust)
2004-08-20    万楠方(古留根尾·我我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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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三把熊熊大火


烈火魔尘(Fire & Dust)

原著:詹姆斯·阿兰·加得纳
翻译:万楠方(古留根尾·我我神)

 

          节录自无比尊贵的先生、艺术家和绅士布特林·卡文迪许的回忆


                           1.三把熊熊大火


     晌午,传送门之城印记城圆形法院。
    “啊哈,”半人马越过我的肩膀瞧了瞧,“我发现你在作画。”
    “是的,”我从画架上抬起头回答道。
    “这个城市呼唤真义,”半人马说道,“囚犯们戴着铁镣,步履蹒跚;公诉人们怒目而视,期待着对自己有利的宣判;而貂皮裘氅的法官在对衣衫褴褛的乞丐量刑。当然,这对一个冷眼旁观的艺术家来说是不错的题材,生命的嘲讽、灰暗和佯谬。那么,你画的主题是什么,年轻人?”
    “我的主题?”我问道。
    “就是你在画什么。是法律如何欺压百姓,还是从悲观主义者的观点来看,这些不完善的规范最大限度地体现了我们自身的本性?你想画哪一个?”
    “我想画那些没刻着这么多花纹的入口!我的手都要画麻了!”
    半人马静静地看着我。
    “这幅画的委托人是管理者哈什克,法庭的审判长、秩序兄弟会的会长。”我解释道,“他对我说,卡文迪许,我亲爱的,我妻子的表弟下星期就要结婚了。家庭就是这样,你得送礼以示祝贺,他妻子说就送一幅画吧。是啊,‘就’一幅画,三英尺宽五英尺长,尽量用红色的——那孩子一激动就要昏到。为什么不画画那圆形的法庭呢!这倒挺好,早餐时可以丢在角落里看上那么一两眼,‘就’一幅画么!”
    “而你就这么接受了?”半人马惊讶地看着我,“你真应该朝他脸上吐口水,或者给他讲讲艺术结构的整体性。”
    “你无法和一个达官贵人顶撞,”我回答说,“他们不管要你干什么,你都得兢兢业业感恩戴德地去干。这也就是为什么我那张权贵顾客名单比印记城所有的画家都要长的缘故。谁叫我也是他们的一份子呢。”
    半人马听了这话又一次惊异地张开了嘴,随后气愤地跺着脚走开了。我得承认,要是半人马有什么特长的话,那就是跺着脚走开。我耸耸肩,继续临摹着那些花纹,试着集中精神。要知道城市法庭可不是一个清静的地方。比如我身边的一扇门前就排着这样一些家伙:一只来自低层位面、九英尺高、长着昆虫般翅翼和三码犹如锋利的午夜藤般尾巴的爬行类生物,一只克诺根恶魔。它们几乎无所不在,而这一只正专心致志地看着一张没有文字的卷轴,上面用橘红色墨水画着一个被吊在架子上烘烤的人类或者半人。对克诺根恶魔来说,这种图画的意义十分广泛,既可以是一个晚上念给孩子们听的故事,也可以是一道菜谱。在这来自地狱的怪兽后面耐心地站着一位上层位面的金翼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比我高上两英尺,皮肤是琥珀色的。和克诺根恶魔一样,他也长着同样大的翅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翅膀上全是纯金的羽毛,只要其中哪怕一小片就能换得城中销魂一夜……想到这儿我情不自禁地走了神,糟蹋了一道花纹,还得用松节油把油彩给轻轻擦掉。
    金翼人没有买什么读物,不过他倒也不至于那么无聊。他的视线透过圆形法庭的大门,沉醉在对天堂凝视的喜悦中。要我说既然印记城的形状象是一只直径不过几英里的圆环,那么不管怎么往上看闹市区的贫民窟都是那样污秽。可金翼人却还是那样兴高采烈地看着贫民窟的街道,要不是克诺根恶魔带有鳞片的翅膀在换脚的时候扇到了他的鼻子,他恐怕会一直把那个表情保持下去。
    有那么一会,我真象扯烂这无聊的建筑绘画,把眼前的景象描绘下来:来自天堂和地狱的生物并排站在一起,看上去各自相安无事的样子。我不知道这会意味着什么,但是一个天使和一个恶魔出现在同一幅画里,一定能说明些什么的,不是吗?可话又说回来,到底没有人委托我画天使和恶魔。要是哪天我当真决定由我来选择要画些什么,谁知道我的下一顿饭又怎么着落呢?我喃喃自语,极不情愿地继续未完成的工作。
    “在画画啊?”一个稚气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你真的要把这些花纹全部画下来么?难道不作些修改?”
    我转过头来,看到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正蹲在那儿乜斜着眼睛瞥着我的画布。他长着一头淡金色的头发,却有着酱棕色的皮肤。他的血缘必定是一半来自人类,一般来自精灵。这可不是一段皆大欢喜的婚姻。“我认识你么?”我试着以一种吓唬的语气问道。
    “哈泽坎·美德。”他的手撑着下巴,一边自我介绍一边看着我的画具盒,念着上面的名字,“布特林·卡文迪许。认识你是我的荣幸。”
    “你听说过我?”
    “没有。但我觉得认识印记城每一个人都是一种荣幸。你属于哪个组织?”
    我叹了口气。尽管我的外衣、戒指和画具盒上都有代表感觉会的“五官感觉”标记,可这对一个主位面来的孩子来说什么意义也没有。“承蒙抬举,我很荣幸地说自己是一个感觉者,”我告诉他,“我们的社会主旨是尽可能地感受整个多元宇宙。”
    “噢,我叔叔托比说起过你们,”他的眼睛睁得大大地,“你们经常组织一些疯狂的聚会,是吗?”
    “错。我们组织聚会只是摈弃一生中某些体验,从而探寻更高层次的追求。”
    “噢。”很明显,这男孩根本不知道高层次追求是什么玩意。不过一会他突然兴奋起来,把手伸进衣袋里去,“你吃过猪莓吗?”
    这词让我皱眉头,“猪莓?”
    他掏出满满一把棕色的浆果,每个都有我的拇指一般大,又平又皱,好象有人穿着钉了钉子的靴子在上面踩过一样。“我从家里带来的,”男孩说,“我家的那个位面,我不是这儿人。虽然这些不是很新鲜,不过还不错。”他往嘴里扔了一个,用力地咀嚼起来,“你也试试?”
    “好吧。”我说,“我试试。”要知道感觉者从来不对任何新的体验说不,即便是主物质位面恶心的新鲜李干也一样。我告诉我自己,如果这玩意吃起来果真那么糟糕的话,至少在下一次和其他会员晚餐时可以拿来当笑话讲。当然,我无法象男孩那样扔一个在嘴里大声地咀嚼。你要用指尖感受它的重量和组织结构,把它放在鼻子底下闻它的味道——一种淡淡的甜味和麝香鹿的芬芳,接下来你应该把它放在牙齿中间轻轻地往下咬——然后你就会发现这玩意吃起来就好象纯岩盐。我吃过岩盐,那是感觉者授予仪式的一部分。所有的新人都会这么告诉你,一次就够受的了。我好不容易才把那草本浆果给吞了下去。
    “你觉得怎么样?”哈泽坎问道。
    “我讨厌浆果。” 
    “哦。可我猜没关系,对吧?因为托比叔叔说感觉者什么都会尝试,无论好坏。”
    “你叔叔可真是万事通。”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么一句。
    “嗨,”男孩说,“你说感觉者们会喜欢它么?因为我要见见你们的高层,看看加入感觉会得做些什么。”
    我差点没呛着。“你想加入感觉会?”
    “托比叔叔说我应该加入个组织,一个人得在笼子里有些朋友,托比叔叔这么说的。他管印记城叫笼子,可我不知道为什么。所以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和所有的组织都谈谈,了解了解他们。我本来想找管理者来着,因为我喜欢人们谈论管理者,不象政府,人们只会在背后说它。我也挺爱听这儿人说话:‘别再多嘴,主位面的小蠢货,否则我就开剥了你。’到处都有人这么说。顺便问一句,‘开剥’是什么意思?”
    “你随时会明白的。”我喃喃道。
    “可又说回来,”哈泽坎又继续说个不停,“我怎么没听见你说这儿的方言?你也是从外面来的?”
    我瞧了瞧手里制作精良的画笔,思忖着把它插进小家伙的眼珠子里去会不会弄坏。冷静,布特林,冷静。我母亲是一位公爵的女儿,她在我小时候常常教育我说话别象街头的那些呆子那样,要谈吐文雅举止得当,这样城里的达官贵人才会邀请我们去他们家的客厅。尽管在这方面她做得也不是很好(“是的布特林,隔壁奥斯瓦尔德家的小孩是个蠢货;呃,这词该怎么说来着?”),事关家庭荣誉,我还是遵守为好;可也不允许一个小子这么侮辱我。我搜肠挂肚,想找个不失体面的方法惩罚一下这主位面佬。忽然,我看见三个和谐会的卫兵穿过前门,走了进来。
    当然,作为印记城的治安部队,一般的和谐会成员出现在城市法庭的大厅里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他们常常为了执行公务进出法庭。然而这些人却有些不同。首先,这三个人的灰围巾都系的乱七八糟。和谐会的长官对围巾的系戴要求是非常严格的。有一次我给一位会长画像的时候,他还特别叮嘱我要仔细描绘围巾上的每一个褶皱。其次,我面前的这些人不象一般的和谐会卫兵。即便是一个新手,在加入和谐会后不久也能以那种固定的步伐整天在街上巡逻,防备所有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然而这些人的步子更加军事化,与其说他们在闲逛,倒不如说他们在开步走。最后我那感觉者敏锐的眼睛还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那就是除了剑之外,一般的卫兵还会携带一根黑色的手杖,好在长官兴致昂然的时候鞭笞那些做坏事的家伙。可这三个人皮带上挂得却是由象牙或者骨头雕刻而成的、光滑无比的白色指挥棒,上面的镶嵌物闪闪发光,好象是红宝石。
    “你在看什么?”哈泽坎问。
    “我只是在想,或许我改收拾收拾,改天再来画这些花纹。”
    “你想躲开那些卫兵吗?”男孩突然压低了声音,好象他注意到了我在看这些新来的人,“或许你以前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而这些特种队的人恰好可能会认出你来。”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们是特种队的?”我问。
    “因为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佩带火杖而不是手杖的卫兵。”
    “那是火杖?”
    男孩耸耸肩。“托比叔叔教我认过所有的法杖和手杖。”
    糟糕了。
    三个佩带着高能魔法武器的假卫兵步入了法庭,这事就麻烦了,非常麻烦。一个有理性的人一定会马上向后转开步走;可另一方面,我还从没见过火杖的使用呢。要是我能找个隐蔽的所在,说不定能在事态变得严重之后目击到前所未有的景象。或许日后我还能将这一幕画下来,包管让那些挑剔的批评家对我刮目相看。可惜的是,我并没有看见任何可供隐蔽的地方。或许管理者哈什克雇佣我至少表明他对绘画不是一窍不通,但他最喜欢的艺术品还是挂毯。自从荣任管理者高位后他的这种嗜好就更是变本加厉,城市法庭的每一寸墙壁上都挂满了这些描绘多元宇宙不同位面景观,陈旧积垢的织物。一旦随时待命的火杖开始发射火球,那么这些易燃品就会象火绒一样烧起来。
    那三个人走到了圆庭的中央,急匆匆地转过身去脸对脸,好象在窃窃私语着什么。但我知道他们佯装讨论私事,其实是在偷偷地从腰带上解下火杖。他们究竟是就这么发射,还是会大喊“所有人趴下把钱交出来!”或者绑架几个人质来抗议最近的增税?这倒无关紧要,要紧的是我处在大厅的后脚,等跑到门那儿的时候早被烟火呛死了或烧死了。所以我得利用手头仅有的掩护。
    “过来,哈泽坎。”我命令道,一把抓住他的后领,让我俩挤在克诺根恶魔的身后,骗自己说这一定管用。
    “你们在干什么?蠢货!”怪物转过身来吠道,尾巴扫来扫去。
    “对不起,”我说,“可你不是来自九层狱的么,一定防火。”
    也就是这个时候,第一枚火球击中了克诺根恶魔的后背。
                              * * *
    即使是有克诺根恶魔的保护,爆炸的火焰依然挟着炽热的空气掠过我的脸庞,擦刮着我的皮肤。不远处我的颜料和画布开始着火,很快松节油也爆出黄色的火焰。到处都是浓烟,除了那些喉咙被灼伤的嘎嘎声以外,人们的呼号震彻大厅。而我们面前的克诺根恶魔却毫发无伤。毕竟它来自一个以燃烧地狱著称的位面,所以不值一提的火球对它来说和挠痒痒一样。可假卫兵是在它看着我们且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发射火球的,爆裂惹火了眼前的这个爬虫类怪物,它举起尖爪,看上去就要把我们撕成碎片。可忽然那空洞的黑眼珠改了主意,利爪朝金翼人挥去。
    我不知道是什么使得克诺根恶魔认为金翼人有理由对此事负责,或者它仅仅是想找个理由痛扁一顿它世代的对头。不管怎么说,克诺根恶魔的爪子抓下了一把一把的金羽毛,带着倒刺的尾巴鞭子一般抽打着金翼人的前胸,刺破了他的皮肤,闪亮的金色血液从他胸膛里涓流而出。直到这当儿金翼人才从对天空的沉思中回过神来。既然他不象那只来自地狱深处的怪物那样防火,火球烧焦他许多羽毛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可直到克诺根恶魔把他刺出血来时他才反应过来。随即,金翼人的拳头如离弦之箭一般呼啸着往对方鼻子上招呼过去,一下、两下,跟着是一记漂亮的掌根击,打中了克诺根恶魔满是鳞片的下腹。它立刻喘息着趴在了地上。
    “哇哦!”哈泽坎惊叹道,“我还以为天使都用魔法剑作战呢。”
    “第一,”我回答说,“他不是天使,他是一个金翼人;第二,天使不用剑,他们用权杖;第三,他不会在印记城市中心用权杖敲克诺根恶魔的脑袋,除非他想引发双方倾巢而出的全面战争;最后,可能你没有注意到,先前保护我们不受火焰侵害的唯一屏障,现在正趴在地上直喘粗气呢!”
    没错,我们现在完全暴露在眼前的惨象里。三个假卫兵背对背地站在一起,同时朝各自正对的方向发射橘红色的火球。我几乎立刻能说出火球的落点在哪里,因为那儿已经堆满了死尸,尸体在炙热下翻裂开来,露出暗红色的肌肉。而其他地方的人虽然活着,但在爆炸火焰的灼烧中无非是徒增痛苦。他们的皮肤皱成一团,淌着黏液;他们的眼睛化成了胶状物,从眼眶里流了出来;被烫伤的喉咙只能发出尖利的哨声,而不是惨号;更多的人则蜷缩成一团,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火球主要射在圆庭的三面墙上,另外完好无损的一边是直通街道的大门。活着的人们开始惊恐万分地涌向出口,你推我搡的。稍微矮小一点的生物比如地精、半身人什么的都被践踏在人群的脚下,更不用说老弱妇孺了。除此之外,第一波攻击后这些人的脚下还多了些残缺不全的尸体。即使是最惟恐天下不乱的暴徒面对眼前的这三个人也要倒吸一口凉气。在圆庭中央站着的就是混乱的罪魁祸首,那三个冷酷无情的假卫兵。脸朝我们这边的那个满头满脸都长着胡子,而且都漂白过。他审慎地看着金翼人,一俟他丢下克诺根恶魔转过身来,便平静地举起火杖,朝他开了火。
    克诺根恶魔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根本无法提供掩护。只要火球击中金翼人,处在爆炸半径里的我和哈泽坎就要完蛋。我无望地惊叫起来:“不!”
    我站在堆满公文的办公室里,看着一个穿着法庭制袍的年轻女半身人。她看上去和我一样诧异:“你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哈泽坎就抢着上前。“哈泽坎·美德,”他伸出恶心的手给她握,“抱歉突然出现在您面前,夫人。可我们情况紧急,才不得不进行传送。”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会传送术?”
    “当然,”他回答说,“托比叔叔教我的。”
    “又是他。”我叹道。
                              * * *
    我们本打算说一下现场的情况,可女半身人打断了我们,急忙把我们带到她的上司,退休法官奥娥娜·德瓦尔面前。我以前没见过她,但却听说过这把威名赫赫的老骨头。印记城每个人都知道她是个火暴脾气的实干家,和大多数作理论研究的管理者不同,她喜欢亲自勘探那些位面,组织一次又一次的远征,到多元宇宙最远的角落一窥究竟。所以当这个女半身人在这种紧急情况下第一个就找奥娥娜·德瓦尔就不足为奇了。
    “火杖?”德瓦尔听说了后大吼道,“在圆庭?”
    “是的,大人。”我说,“那三个人走进来……”
    就目前而言,我只知道这么多。虽然德瓦尔已经六十高寿了,可依然健步如飞。她抓起一根缠着闪闪发亮银线的手杖,撑着它站起来。哈泽坎欢蹦乱跳地为她打开了门:“很荣幸为您服务,夫人。小心。”
    “小心你自己吧!”她恶狠狠地说着,用一只手举着手杖在头顶上不住挥舞,从它的顶端划出一道劈啪做响的冰晶圆弧来。“我要给那些胆敢在法庭纵火的蠢货们好看!”说着她就象个十二岁的孩子一般箭步冲了出去。女半身人挥手示意我们待在原地,随即也跟着德瓦尔跑出走廊,来到外面的侯客区。就在德瓦尔停下来等半身人的当儿,她重重地把法杖磕在地上,发出嗡嗡的回音。她脚下的地板和地毯开始为一个墨黑的洞所取代。半身人看了看她的上司,又看了看那如深邃黑夜般的洞口,跳过去抓住了德瓦尔的腰。这时两人开始随着德瓦尔蠕动的嘴唇和那正被念动的无声咒语愈渐渐下沉,当她们的脑袋消失之后,黑色的洞便在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中自动合拢。
    哈泽坎轻轻地关上门,一脸的惊奇。我也是。我不知道德瓦尔的法杖还能干什么,可现在看来,那些假卫兵们所使用的小小的象牙火杖根本就无足轻重。作为感觉者,我对无法观看这场即将发生在圆庭的战斗而遗憾不已;而另一方面,一想到那些尸体被炭化了的皮肤,和还活着的人们的恐怖呻吟,我就告诉自己:即使是一个感觉者,也有该看和不该看的东西。
    “我们是不是该找条离开这儿的路?”我问哈泽坎,“现在我们是安全了,可要是这房子都烧着了……”
    “马上,”他回答道,“我想看看这些玩意。”
    的确,管理者德瓦尔的办公室里充斥着各色各样的“玩意”:绘制精美的瓷器、黄铜质的罐子、天花板上用绳子吊着的动物干尸……都是好些个奇怪的古玩。毫无疑问,其中大多数都散发着魔法的恶臭。
    “什么也别碰!”我抓住哈泽坎,他正捡起一面铜架手镜。“就此而言,也别朝里面看。天知道如果你看了,里面会出来什么东西!”
    “我什么也不会弄坏的。”他委屈地说,接着闭上了眼睛,使劲地皱着眉头。过一会他又睁开眼,看着手里的镜子,“没问题,它没有附带魔法。”
    “你怎么知道?”
    “如果我集中精神,就能感觉魔法物体散发出来的辐射。托比叔叔教我一旦到了陌生的地方,就要——”哈泽坎突然住了嘴,扭头朝门那儿看去,压低声音说,“有股强大的法力逼近了。”
    “可能是德瓦尔法官和她的法杖。”
    他摇了摇头。“我敢说不是。”他的眉头再次紧皱,开始集中注意力。随后他悄悄地说:“躲起来!”
    虽然我讨厌让一个主位面佬对我发号施令,可哈泽坎脸上担忧的表情告诉我这不是争执的时候。我身旁正好有个衣架,上面挂着大大小小的斗篷。我钻了进去躲了起来,然后我捏住斗篷理了理,让它们看起来自然一些。幸运的是我没有因此而被变成一只青蛙,不过要是其中哪条斗篷有隐形功能那就更好了。我把斗篷拉开一条小缝,用一只眼睛往外窥视着。看不见哈泽坎,不过倒是能听到他钻进德瓦尔法官从其他位面带来的那些纪念品时唏哩哗啦的声音。几秒钟后房间里突然静了下来,因为没过多久,门就被人吱吱嘎嘎地推开了。两个影子出现在门口。他们拿着十字弩对房间扫视了一番,看没什么情况后,两人放松了警惕。
    “我告诉过你,”其中一个说道,“我看见那爆老太被半身人匆匆忙忙地带出去了。她已经走了。”
    另外一个声音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你说她把它藏哪儿了?”
    “先搜桌子。”
    说完这个人便走了进来,十字弩依然待命而发。在管理者办公桌上的油灯照耀下,入侵者显得又高又瘦,长着参差不齐的耳尖,和一对猫一般的黄眼珠——一个吉斯泽莱人,不过看起来他好象比一般的吉斯泽莱人要魁梧。尽管他们是印记城分布最普遍的人口,可我和他们私交不深。因为他们以严苛的组织纪律性为荣,所以绝对不会把金币浪费在象艺术这样的感情纵溺上的,所以我们从不搭界。
    当这个吉斯泽莱人搜着德瓦尔的桌子的时候,另外一个则完全暴露在了灯光下。我不禁咽了口唾沫,以防自己惊声喘息。这个人的脸看起来和吉斯泽莱人差不多,可他的皮肤有如玉米般黄,而眼珠则是大理石般的黑色。除非我产生了幻觉,否则这一定是个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同宗,却是他们的死敌。
    一个吉斯泽莱人和一个吉斯彦克依人合作?这听起来就象是一只火精灵在邀请水元素赏脸跳支小步舞。这两个吉斯种族从来都是水火不容,置之对方死地而后快的。他们每次见面都会拼个你死我活,要是这两个种族有什么时候意见一致的话,那就是向对方宣战。这一定是幻术,一种变换身形的伪装。就我所知,这两个人可能是地精术士/盗贼,在自己身上施放了迷惑系的法术,以便在洗劫这里的时候不被别人认出来。至少这听起来挺合理。
    两人把十字弩搁在管理者的桌子上,开始检查抽屉。从我这里无法看见桌子,因为吉斯泽莱人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但我还是能时不时地瞥到他一张卷轴接一张卷轴地看着,粗略地浏览一下后又把它们随手扔在地上堆在一起。这情景叫我不寒而栗,不是因为他对那些记载着古老知识的价值连城的羊皮纸的轻蔑,而是因为他对魔法的一无所知。有些卷轴是不能象这样随便展开、随便丢弃的,否则会带来诅咒或者引发陷阱,更甚者还会释放被拘禁住的怪物,到时候那些胆敢掉以轻心的家伙就会被它撕成碎片。一般情况下我倒是对这两个小贼是否会成为谁的盘中餐毫不在乎,不过眼下我可不想成为他们其中的一份子。终于,那吉斯彦克依人说道:
    “看上去就是这个。”
    “灰?”吉斯泽莱人丢下手里的卷曲的纸片问。
    “是的,她还画上了地图呢。”
    “得来全不费工夫呀。我们走。”
    吉斯彦克依人卷好他找到的卷轴,把它放进胸口。这时吉斯泽莱人拿起桌子上的油灯,高高地举在他们堆出的卷轴堆上。“等老家伙回来的时候,”他说,“她会发现这里和楼下烧得一样旺。他们会认为这是同一场大火。”
    “或许,”他的同伴说,“可头儿说要多点几间办公室,好让管理者不起疑心。我得去看看哪些屋子里没人。”
    吉斯泽莱人嗅了嗅空气的味道:“别去了。这些人一闻着烟味就逃个没影。这儿不可能有人了。”说着他一手举着油灯,一手拿着十字弩,向门口走去。他的同伴则断后,最后检查一遍情况。最后吉斯彦克依人点点头说:“我们走。”拿着灯的那个等在门口,转过身来瞧了瞧屋子,轻蔑地撇着嘴角,把油灯扔到了卷轴堆上,反手关上了门。
    我和哈泽坎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藏身之地冲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救火。真是危险:羊皮纸又干又旧、而石蜡油则溅得满地都是,还好油灯玻璃只是摔裂了并没有碎,否则这里马上就会变成一片火海。我们急忙用衣架上的斗篷在紧紧地盖住火星,以防烧起来。
    “他们是什么人?”哈泽坎惊魂未定地坐在卷轴堆上,直喘粗气。
    “我怎么知道?”我回答说,“你别以为我认识印记城所有的流氓。”
    “问问而已。”他耸耸肩,“我们现在怎么办?”
    “好吧,我们可以坐下来歇歇脚、聊聊天,看火头什么时候烧上来;或者在火烧眉毛之前打个洞出去。你选哪一个?”
    哈泽坎尽管是主位面佬,可也不是笨蛋。我们决定自寻出路。不久,我们找到了一条通向法院的走廊。这地方以前是管理者高层的私人走道,可现在他们都不见了。我以前虽然参观过法院,可从来没来过这儿。而哈泽坎也不知道我们该往哪儿走,他曾经把我们往外传送过一次,可那儿一片漆黑。还好他没让我们和什么墙固化在一起。最后在一个拐角里,我们发现了一道通往大厅的门,滚滚地冒着黑烟。我们小心地往前走,生怕碰上那两个纵火的盗贼,一边做着开溜的准备,一边想着里面可能有人需要我们的帮助。门后面是个大房间,摆满了一排排的书架;而其中最近的一个上面插着着了火的十字弩弩箭。
    “咱们在办公室的朋友来过这儿。”我指着弩箭悄悄地说。
    “他们打算在图书馆纵火?”哈泽坎惊叫起来,“这可是犯罪!”他顾不上熏人的浓烟,大叫道:“我们还来得及抢救大部分的书!”他也不管火箭插着的那个架子已经开始着火,也不管是否能够在火势蔓延过来之前逃出去,就这么象个尽职尽责的骑士一样傻乎乎地冲了进去。
    “你以为你在干吗?”我朝他吼道。
    “只有一个架子着了火,”他一边叫着,一边跨进着火架子和后面的缝隙里去,“要是我们能把火头分开,就……”他好象吸进了一大口烟进去,不住地咳嗽。
    “该死!哈泽坎!”我想也不想就跨进屋子里去,根本就没有考虑自己在干什么。要是一个主位面佬也能逞英雄,那为什么我就不行呢?当然,我不过认识他十分钟,就发生了这么多可怕的事情。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又不能怪他;何况他的传送术还救了我一命。
    “该死。”我不住地咒骂,跟着他跑进去,尽量压低身子以免吸入浓烟。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试着站起来,想要推倒一个书架。“把这架子朝墙对面推,然后把其他的架子朝反方向推,这样就不会着火了。”
    “你这白痴!”我对他说,“这些架子都放着书哪,准有成吨重。”我把手伸进他的腋窝下扶他起来,烟火呛的他够戗。“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逃命。”
    “不,我们得保住这些书。”他挣脱我,把双手顶在还没着火的架子上,“否则我不会走的。”他吃力地推着,可书架纹丝不动。“来呀,”他气喘吁吁地朝我喊道,“来帮忙!”
    “好啊,”我说,“帮忙。我可从来没救过火,其他的感觉者要是知道了可真得羡慕死。”
    我本可以想些更好的方法,来抢救这些受人尊崇的图书。可现在到处都是浓烟,而那书架和上面一半的书都已经烧着,我也只好卤莽行事了。既然要把着火的架子和其他的分开,那么我想我的靴子或许能够胜任。我用脚跟顶住燃烧的书架,用手撑住对面的木架,使着吃奶的力气开始推。渐渐地,我脚下的书架发出吱嘎的扭曲声,随后往后墙倒去。紧接着它的另一排架子在巨大的撞击下也开始倾倒,然后是第三排、第四排……它们就仿佛多米诺骨牌一般轰隆轰隆地一个接一个倒了下去,好象整个图书馆都翻了个个。最后一排架子撞在后墙上,以势不可挡的威力撞踏了墙壁,撞出一个干草车大小的洞来。
    “我们成功了!”哈泽坎叫道。
    “干得好,你们这些败类!”一个新的声音说道。我抬头看去,一个结实的和谐会卫兵站在我面前,提溜着手杖,迫不及待想要往我身上招呼的样子。“你们两个混蛋被捕了,”他怒吼道,一面抓着我的胳臂把我拉起来,“我真希望你拒捕,因为这样我就能敲碎你的骨头。明白吗?”
    “太好了!”哈泽坎雀跃地叫道,“那样我就能见见你们的高层,看看加入和谐会得有什么条件。”
    我沮丧地把头朝手中埋去。

 

2.三方会长

 

                                  2.三方会长


    如果你走进(或者被拖进)和谐会兵营的时候,一眼就会看见一幅十英尺高的肖像画,和谐会会长萨林。我很高兴当时特别仔细地描画了他围巾上的皱褶,可你知道和谐会的人是那样地顽固,他们不会仅仅因为你把他们的首脑画得十分传神就放了你。不过至少他们在知道我是谁以后,可能会注意一点,手杖不要老是“不小心”敲到我的头。
    几乎半个营的卫兵押送着我和哈泽坎分别进入审讯室,这也是我在以后几个小时里最后一次看见那男孩。给我录口供的是一个目光敏锐的中士,可他老是抢着问一些吹毛求疵的问题,每次我都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当然,我把所有的事实都如实汇报,并无隐瞒。因为那样做毫无必要,只希望哈泽坎也能象我一样,将所作所为问心无愧地都说出来。倒不是说他可能会撒谎,要是这白痴万一想试探试探他们,感受感受和谐会的哲学观,把那些重点瞒过去了怎么办。要是他把他们惹毛了,叫他们敲开了他的脑壳,就没有人为我作证了。
    即便是在厚砖重瓦的审讯室,我还是能隔着大理石墙壁听到外面的动静。大约每隔一分钟卫兵巡逻的脚步声就会从门外传过来;有好几次我还能听见外面有人在大叫,虽然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可从语气听来好象是上司对下属训话。尽管那名中士拒绝吐露只言片语,不过凭兵营里的嘈杂声我猜进攻的人已经逃跑了。现在卫兵们一定在全城搜捕那些杀手。
    又过了几个小时,中士的问题终于问完了。他把我和几个虎视耽耽的下士锁在房子里,自己走了出去。显然他一点也不相信我说的故事:“一个吉斯彦克依人和一个吉斯泽莱人在一起?你以为我是蠢蛋么?”不过他明白到最后他还是要向他指挥官汇报这件事,并决定下一步的行动。在印记城法院可不是每天都有这样的大屠杀的,所以和谐会决定高度重视这件事,进行严密调查、全体动员,以儆效尤。又一个小时过去了,至少感觉上好象是一个小时。屋子里除了我之外就只有两个纹丝不动的和谐会卫兵,在门口一边站着一个,双手抱在胸前,眼睛死死地盯着我。时刻戒备着,万一我有什么施放恶毒的魔法的迹象的话,他们立即就会用剑把我劈成两半。“我不懂魔法!”最后我再也无法忍受他们的凝视,恶狠狠地向他们大吼。结果他们更加疑心。
    终于房门开了,但这次走进来的不是中士,而是和谐会会长萨林、秩序兄弟会会长哈什克和我们感觉会的会长爱琳·黑火·蒙特格姆利。尽管他们三个人我都认识,可我还是必恭必敬地向每个人都鞠了一躬。三个这样的大人物聚在一起,除了官方代表团以外决不会有别的意味。爱琳大人首先用感觉者的方式和我打了个招呼,随即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布特林!听说你经历了一次冒险。”
    “的确如此,长官。”以前在感觉会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她,甚至有一次还和她在风赧节宴会上一起用餐呢。可宴会的规矩是要用长长的大桌子,而我的位子排在第十四,一边是来自外域的贵妇人,一边是铁商秩序兄弟会的代表。不管怎样,爱琳大人最后还是绕过桌子,用她那柔和的外域口音和我讨论着水彩的问题。尽管只有几分钟,可那也是叫人愉快的。可惜之后她就去我的右手边,用同样温和的语气同那人谈些无聊的钉子问题。奇怪的是,她好象对那天晚上餐桌上的话题,什么水彩啊、钉子啊,真的感兴趣。我们的会长并不是那种外表妖艳的女人(可要是她愿意,我宁愿给她打个九折画肖像,哪怕仅仅在我的工作室里摆几个造型也好),但她的内在美的确是人所共知的:极富同情心,智慧超群,而且个性十足。
    从她和我打招呼的神态来看,她相信我在城市法庭纵火案中尽到了自己的本分,这就够了。虽然她只有三十来岁,可已经是印记城议会厅最大选区的领袖,而且还荣任了好几个城市的荣誉市长。要是她肯给我做担保,相信短时间内我没什么可害怕的。此外,管理者哈什克和萨林上尉的态度也十分友好。当然,外头的那些事或许叫他们神色紧张、表情严肃,可那不是针对我的。事实上管理者哈什克还上前和我握手:“听说你救了整个图书馆,呃,不管怎么样,至少是大部分。干的好,干的太棒了,亲爱的孩子。应该给你颁发一块勋章什么的,当然这得由我们的秘书长筹定,还要等她平静下来。可能要好几个星期,要知道她得把所有的书都归置原位哪!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你,非常感谢。我们也是。”
    我再次鞠躬,而且不得不深深地鞠一躬。因为哈什克本来就是个老矮人,只有四尺二,何况上了年纪后他还驼背,这就让他更矮了。他身上唯一长的就是那壮观的白胡子,好象一条线绳拖把一样一直垂到地上。有些人说他这样是为了怕别人注意到他的红鼻子;也许是为了使自己看起来老态龙钟、陈腐不堪,这样就能在议会厅使对手以为他是个没用的老蠢货而放松警惕,从而让他能轻而易举地在争辩中获胜。
    “说的够多了。”萨林上尉活泼地说。在我看来,他没有什么时候是拘谨的——即便是在画架前保持着造型的时候也是那么不安分,当时我还以为他一脚踩进了颜料罐呢。他没有。之所以这样精力充沛,可能和他健壮的犹如一头牯牛般的身板有关。不过他能当上和谐会的会长可不单是因为强壮。“现在,”他说,“我们想问你一些问题,卡文迪许先生。”
    “当然,长官。”我又鞠了一躬。这是因为不管什么时候一位会长称呼你为“先生”的时候,你就会受宠若惊,自然而然地这么做。
    “在你给中士的口供里,你一下子就看穿了当时的情况。现在我们想听听你的解释,是预感、猜测,还是直觉?你的血统、你的组织都决定了你是一个善于查颜观色的行家,可你是根据什么判断的呢?要说猜的话,他们也可能是无政府主义者,或者混乱者。”
    “他们不是,长官。”
    萨林上尉挑起了眉头。我急忙解释道:“无政府主义者对伪装十分在行,因为这正是他们的基本功,我敢打赌在这幢建筑里就有起码半打无政府主义者,正刺探我们目前的计划呢。”
    上尉痛苦地说:“或许你是对的。”
    “所以,”我说,“他们决不会在假装和谐会卫兵的时候犯系错围巾这样一个低级错误的。无政府主义者进行渗透工作时决不会失手。”
    “至于混乱者,”我接着说,“他们不会象我看见的那样有组织有计划。那些假卫兵步伐一致,似乎是一些士兵;他们几乎同时发射火球,一般情况下这都是混乱者不允许的。他们多半会疯狂地冲进去,一阵乱射,然后跑掉。他们对井然有序的作战计划不屑一顾,何况他们也不会有这么精密的安排。”
    上尉瞧了瞧管理者哈什克和爱琳大人。他们都点点头。萨林叹了口气说:“和我们推测的一样。我们希望你能够提供一些别的线索,这决不会是一时兴起的攻击。”
    “恕我直言,一个入侵者也被没抓住?”
    “三个全跑了。”爱琳大人近乎恼怒地说,“你说得对,他们的进攻是事先组织好的。当时德瓦尔法官一出现,其中一个放火球的混蛋就大喊:‘快跑!’并且激活了某个魔法,他们马上就消失在一片闪光里。德瓦尔试着往他们刚隐形时的地方射击,可没打中。”
    “德瓦尔法官知道她的办公室遭窃了么?”
    “还没来得及和她说。”管理者哈什克说道,“入侵者一消失,奥娥娜就着手帮助那些圆庭中央不幸的人们、安慰愤怒的幸存者、给伤员包扎伤口,还要给还在火里争吵的天使和克诺根恶魔劝架……最后老太太不幸叫浓烟给呛着了,幸好医护人员来得及时。她明天应该就会没事的,不过现在她在睡觉,他们叫我们不要打搅她。”
    “真遗憾。”我说“要是我们知道那两个人偷走了什么就好了,或许我们能由此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萨林上尉咕哝了一声:“你确信偷窃和攻击之间有联系?”
    “完全正确。”我说,“首先,盗贼是躲在某个地方,等见到德瓦尔法官赶出去救人时才闯进来的。他们直接到她办公室搜查卷轴,而置那些名贵的古董于不顾。一旦东西到手后,他们就有计划地点着办公室和其他屋子,让别人以为这是楼下那帮人放的火,好掩护他们逃走。他们肯定是知道那些人在纵火,这才等安全的时候进去偷东西的。我猜火球只不过是障眼法,是调虎离山之计,好叫盗贼方便行事。”
    “可他们一个是吉斯彦克依人,一个是吉斯泽莱人。”萨林摇摇头,“这叫人难以置信。”
    “他们的外表可能是幻术所致,或者是某种暂时性的变身。别忘了,哈泽坎是因为感觉到了他们辐射出的法力才知道他们来了的。”
    “也许吧,”爱琳大人噘着嘴说,“既然他们有伪装魔法,为什么要变成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呢?这么不自然的组合会叫人一眼就认出来的。”
    “问的好。”萨林肯定道,“可我想……”
    这时一位中尉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允许就急忙闯了进来。她交给上尉一张字条。他默不做声地念着。很显然,爱琳大人和管理者哈什克也急于想知道那上面的内容,可他们还是克制住自己探过头去的强烈愿望。直到上尉严肃地抬起头来,爱琳大人才问:
    “坏消息?”
    “目前还无法确定是的。”萨林低声说道。他看了看我,显然是在考虑要不要当着我的面说。我还没来得及请求回避,他就耸了耸肩继续说道:“我派了一些兄弟去里屋查查记录,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他们发现一件奇怪的事情。”
    “是什么?”哈什克问。
    “十天前,无望会的总部门房精神病院发生了一次小小的骚乱。我们都知道那儿有些人以前是巫师,他们就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秘密才被关起来的。其中一个逃了出来,拿走了一些施放火球用的必需品,还把好些暴徒放了出来。巫师不见了,而其他人则把那些沮丧者的总部给糟蹋得不成样子。”
    “可这和法庭有什么关系?”爱琳大人忍不住问道。
    “别急,”萨林说,“六天前,大铸造间的一个熔炉炸开了个口子,融化的金属和火星四处乱溅,死了不少人,还有一些身受重伤。可叫人奇怪的是,大部分的损坏都集中在大铸造间登神者总部里。”
    “我听说过这事,”爱琳大人说,“大家都认为这完全是一次意外事故。”
    “如果您认为那是意外,那么再听听这个,”萨林说,“两天前的晚上,闹市区发生了一系列的火灾,我的人告诉我那不是寻常的贫民窟起火,大部分被烧掉的房子都是混乱会总部的。”
    爱琳大人眯缝起了眼睛:“您是说,他们分别在三个总部进行破坏?”
    “四个,”管理者哈什克纠正道,“城市法庭是我们秩序兄弟会的总部。”
    “而且都是以纵火的形式,”上尉补充说,“这不是巧合。”
    “好吧,”爱琳大人说,“一个小时后我会在议会厅召开紧急会议,尽可能地叫所有组织的会长出席。您能帮我传话么,上尉?”
    “愿意为您效劳。”萨林点点头。
    “那么卡文迪许先生没事了么?”
     上尉再次点点头。
    “好,”她对我说,“你最好在欢乐堂总部等着我,说不定什么时候我才能回去。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吃的,睡的,尽管和我的侍从说,别客气。还有,刚才你听到的一切都不能和别人说,明白吗?”
    “当然,长官。”我深深地鞠躬。
    “好极了,”她微微笑笑,“我们分头行动吧,今晚可忙着哪。”
                              * * *
    三位会长匆匆地走了出去,只留下我、中尉和两名下士。门早就关上了,可我们还保持着九十度弯腰的姿势。天知道会长们是不是真的在乎别人对他们行礼,反正我不想做什么破除旧习的人,所以我和中尉一样,数了整整二十下才抬起头来。她一定也是成天要向好多人行礼,因为你得保证会长们已经走了才能出去。她打开门,往走道左右看了看,确认没有人之后叫下士办理我的保释手续,接着就出去忙她的了。
    其实我身上的东西不多,只有我的钥匙、钱袋、上衣口袋里的几粒花生、还有一个常在主物质位面闲逛的感觉者送我的一块发光水晶。尽管这些东西都无关紧要,可和谐会还是例行公事地把它们全搜了去。因为假如我是个魔法师的话(可我不是),只要一小块麻布就足以让整个兵营里的人化为齑粉。
    就在我把钱袋往腰带上系的时候,我看见审讯我的那个中士径直朝我走了过来。他看到我的时候很不高兴,我想这是因为他看见我被释放了的缘故。照和谐会的理论,每个人不管怎样都是有罪的。
    “他们就这么放你走了,”他瞅着我说,“别高兴得太早,卡文迪许。你和你那主位面佬朋友别惹事,我会看着你们的。”
    “我不是真的想要你看着哈泽坎……可你能不能让我先走?”
    “想丢下他一个人先走,嗯?”中士突然提高了声音,“卡文迪许,我知道你是个绅士,在高层有许多朋友,以至于把你关起来后马上就能被释放。可要是你是个无赖,我就会想你是不是打算在犯罪的时候把他打昏,或者在逃离现场的时候干掉这个可能阻止你的孩子。”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中士,你想错了。不过只要你愿意,我倒是认识一些出版商,他们对善于胡编乱造的家伙十分感兴趣。晚安。”
    这简直是对牛弹琴。我本想以一个受了委屈的姿态走出兵营,给他一个傲慢的后背瞧瞧的,可我还没说完,中士就走得无影无踪,剩下来那些话只有空荡荡的门廊在听。
    我整理好钱袋,朝大门走去。正如我所说,兵营里忙成一团。士兵们前前后后地跑着,阻塞了整个走道。尽管我们都赶时间,可他们有手杖和宝剑,所以我只好背靠着墙给他们让路。最后我终于走出了大门,呼吸着印记城午夜不怎么新鲜的空气,感受着自由的味道。这时中士拖着哈泽坎挤出人群朝我叫道:
    “找着你了,卡文迪许!别忘了你的朋友。”
    “嗨!”男孩大声地叫着,用恶心的手和我握手,“你还没走真太棒了。”
    “是啊,”我阴沉地说,“太棒了。”
                              * * *
    哈泽坎在最后一级台阶上和中士不住地挥手告别。可中士却一直死盯着我,好象在惠斯特牌局里拿了一张意想不到的王牌似的。
    “他们真是好人,”哈泽坎对我和中士之间的敌对情绪丝毫没有放在心上,“我真想请他们喝一杯,可他们要调查火灾的案子,太忙。”
    “要是你喜欢夜生活,最好和卡文迪许待在一起。”中士插嘴说,“我无意中听到爱琳大人要他在市民欢乐堂等她。”
    “市民欢乐堂?”哈泽坎好奇地问道。
    “非常感谢,中士。”我恼怒地说,“你就没别的事干了?”
    他挑衅地向我鞠了一躬:“晚安,卡文迪许。祝你们两位过得愉快。”他窃窃自喜地踱着步子回兵营去了。
    “市民欢乐堂?”哈泽坎紧紧抓住我的胳臂,“就是那个无赖和害虫时常出没的废旧酒窖?我要看看这个印记城的非法地下巢穴。”
    “市民欢乐堂不是非法地下巢穴!”我吼道,“它是感觉会总部。那只不过是人们荒谬的谣言!来,我证明给你看。”
    我把他拉到大街中央,抬头仰望着天空。正如我之前所说,印记城并不象其他世界那样有着一般意义上的天空,它是一个圆环形的城市,内圈弧长大约二十英里。所以当你抬头看的时候就会发现,头顶上五英里处是和目前位置相对的城市的另外一部分。比如我们现在在城市兵营外朝上看,就能发现天空中悬挂着灯火辉煌的市民欢乐堂。那儿到处是柔和的黄光,是音乐厅、咖啡馆,当然偶尔也有妓院的灯光。那是一个娱乐市民的地方,有各种各样的好去处,而不仅仅是一个只供应污秽的、冒着泡的掺水淡啤酒的酒吧。
    “这,”我指着天上说,“就是市民欢乐堂。那儿有剧院、交响乐会、默剧表演;还有三个美术馆、多元宇宙最棒的古代博物馆;以及竞技场,在那儿一年之内每晚的表演都不一样。如果你想要喝一杯,中央酒馆既有醇美细腻的葡萄酒,也有够劲的威士忌,不仅仅是你会流连忘返,就连你的子子孙孙都舍不得离开那儿。现在,你该知道市民欢乐堂是什么地方了吧。”
    “可托比叔叔说,”哈泽坎伏在我耳朵边悄悄地说道,“市民欢乐堂有个地方的女人……”
    “哦,”我说“这是竞技场表演节目的一部分,要不你以为是什么让那些人去观看那些前所未见的运动的?”
    “那我们还等什么!”男孩一边叫着一边朝街上跑去,眼中倒映着市民欢乐堂的灯光。
                              * * *
    一般来说,晚上我只有配着父亲的长剑才敢一个人走在印记城的街道上。因为即使是最宽阔的林荫大道上也有拦路贼出现,更别说那些旁街小巷了。可是在城市法庭,只有和谐会会员和管理者才有资格配剑,于是我去画画前不得不把武器都留在家里。而现在,总觉得所有的阴影处都有人在监视着我们。
    幸运的是,今天晚上和谐会倾巢出动,在每个主干道上派卫兵驻守。还有好多跑来跑去执行各自任务的士兵。说起这些卫兵,我发现有个女矮人(我认为她是女性。要知道人们很难分辨矮人的性别)一直跟在我们后面,和我们保持五个街灯柱的距离。虽然她没有系带正式的围巾,可从那种专业的跟踪看来,她一定是和谐会的侦察兵。毫无疑问,她肯定是中士派来监视我的便衣,以防我撇下哈泽坎四处行凶。我越想越觉得,目前还是和哈泽坎待在一起的为好。我们目击的行窃很可能是一场波及到整个城市的阴谋,要是我丢下他一个人,说不定他会真的跑到非法地下巢穴去,把一切都和那些走私贩和妓女讲,然后这消息就会传遍全城,一直传到那两个盗贼耳朵里。或许他们不会在意自己的身份暴露,可也许他们会谨慎地认为,让证人永远保持缄默更好。
    到时候哈泽坎是第一个玩完的,接下来就是我。
    当时我和他都藏起来了,这意味着除非我好好看着他,直到这事过去,否则我们那些本来不知道我们的家伙就会找来。也许我今晚应该和爱琳大人好好谈谈,想法子让她给这孩子找个保姆来。
                              * * *
    多亏了无处不在的卫兵,我们终于安然无恙地来到了欢乐堂。有好几次我不得不把哈泽坎从那些打扮妖冶的女人身边拉开,这小主位面佬根本就不明白她们的意思:“嗨小伙子们,想来个泡泡浴么?”搞得他还以为,印记城到处都是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公共浴室呢。我们才来到欢乐堂附近,哈泽坎就已经挪不动步子了。那儿到处是变戏法的、弹琴的和玩杂耍的,欢乐堂的马路上还有许多技艺精湛的艺人,吸引着主位面佬的注意。我发现他时不时往他们面前的碗里扔硬币,次数多得都让我怀疑到底这小子有多少钱了。事实上我很难相信他那个扁扁的钱包里能有那么多银币,除非这也是大名鼎鼎的托比叔叔的魔法。
    我们穿过街头艺人一路往前走。我有点内疚,因为我决定不让哈泽坎和我一起去爱琳大人那儿。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参观欢乐堂,我应该让他体验尽可能多的经历——如果他不是那么爱惹麻烦的话,我会的。
    就在我下定决心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并且她在向我们招手。莉莉安·法·莉娜妮尔和我一样三十二岁了,对精灵来说她还处在青春期,这叫她无比自豪。她和我是一起加入感觉会的,从那以后我们就一直亲如兄妹。现在她出落得比以前更漂亮,更好看了。她总是那么愉快,那么高兴,即使对一些琐碎的点滴体验也感到非常满足。有一次我看见她给一个朋友写信,几乎每隔三秒钟她就要停下来考虑下一个词该用什么颜色的墨水。而且不管她挑选了哪一种颜色,都会看着写出来的效果吃吃地笑。她就象是个快乐的小天使,欢乐堂没人能拒绝她的乐观。
    而且当起艺术家的模特来还真不赖。
    “莉尔。”我在鼓手嘈杂的鼓音中大声地说,“这是哈泽坎·美德。刚来印记城。”
    “真的?”她的睁大了眼睛,“你是主位面人?”
    “是的小姐,”男孩吞了口口水,“我是主位面人。”
    “很高兴我们确认了这一点,”我说,“我在想,莉尔,你能不能带哈泽坎四处看看?”
    她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他想四处看看吗?”
    “是的小姐,”哈泽坎肯定地说道,“我一直想四处看看。”
    她的眼睛又睁得大了一些。莉莉安的眼睛就是这样,好象可以无止境地睁下去一样。“我带你四处转转好么?”她问哈泽坎。
    “非常乐意。”
    “就这么定了。”我说着把莉莉安拉到一边,小声地说,“哈泽坎今天下午经受了一次严酷的考验,我想最好让他别再想它。你能保证别让他想起这件事吗,别让他对你或者任何人说这事,分散他的注意力,好么?”
    “我会的。”她用那一双大的出奇的眼睛望着我保证,随即转向哈泽坎,把手搂在他的腰上靠着他说:“你想先看什么,我们这儿好东西可多了。”
    我竭力屏住笑,往爱琳大人官邸走去。哈泽坎不会知道他找了个什么样的伴儿。
                              * * *
    官邸坐落在欢乐堂防卫最森严的地方,因为在那儿一个暴躁的老头看着门。虽然他什么地方也不去,可却知道的最多。你知道有这样一种人,就好象酒吧的老板:他从来不离开吧台半步,可万一你目击了一场决斗并四处宣扬的时候,他早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从一开始怎么吵起来的,甚至到最后外科医生怎么治的伤口,他都知道。
    提莫根也是这样一个人。他是爱琳大人的侍从,一个半人羊。和半人马挺象的,不过他的下半身不是马而是羊,此外他前额上还长着卷曲的羊角。“那么,”他一见到我就说,“你和那个主位面的男孩正好在今天法庭惨剧现场是吧。你把他丢下了?”
    “莉莉安在照顾他。”我说,“有吃的吗?我午餐后就没吃东西。”
    “哼,”他发着牢骚,“感觉会要是真的感受一切的话,绝食真该是个人体验的第一位。”
    “我二十五岁那年的时候斋戒了一个半月。”我说。
    “也只有你那些画还能看,”他反驳道,“可那些肖像画、风景画,都是你照着画的,其中根本就没有抽象意义。画画是感受,不是照抄,这才是艺术。一碗葡萄画的光象一碗葡萄,那还有什么意思?应该在每个葡萄上都画上鬼脸,这才对。”
    “吃葡萄我也不介意。”
    “别转移话题。可他们居然把你画的萨林会长像挂在城市兵营里,我四岁的孩子都能看懂。你管这叫艺术?”
    “我管这叫工作。他们付金币买的是象画的画,提莫根,不是来买艺术的。他们要的是看上去象葡萄的葡萄。这是等价交换。”
    “哦是啊,金币,”他大声说,“你是一个感觉者,卡文迪许!你的品位应该不只限于一块矿物质。你父亲知道你这么碌碌无为该怎么想?”
    我深吸了一口气,抑制住怒火。提莫根常和我就艺术问题进行唇枪舌剑的论战,可他不该提我父亲。我的脸色当时一定很难看,因为半羊人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转过身去在喉咙地咕哝着:
    “别争了,我去看看有什么吃的。”
    他的蹄子声渐渐消失在了里间,只剩下我一个人,回忆着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叫尼耳斯·卡文迪许,一名英雄,一个一流的剑客,一位活跃的冒险家,助人为乐的好人。当然象印记城这样的地方不缺英雄。每晚你在每家酒馆里都能听到那些蠢货在吹嘘,他怎么杀死五个头的怪物、找回金护身符什么的。可尼耳斯·卡文迪许是真正的英雄,他的功绩在整个多元宇宙中传颂。他随时会为了拯救公主勇闯地狱,或者为了在冥河落水的小狗挺身而出。
    他已经失踪了十二年了,我一想起他就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
    提莫根从厨房门口伸出头来问我:“我们还有晚餐时剩下来的冷牛肉,一些挺好的新食物‘猪莓’。要不要?”
    “牛肉就行,猪莓免了。”
    “还说自己是感觉者呢!”提莫根跺着脚咕哝着,给我盛了一盘牛肉。
                              * * *
    爱琳大人是早上六点的时候来的。当时我正在她办公室一张好象是进口的蛇怪皮长椅上打盹,我被旁边的挂钟打点的声音吵醒了。
    “别站起来了。”她一边走进来一边说着,把手里抱着的一大叠卷宗往桌子上一堆,“我只有几句话要说,然后你就回家睡觉,尽可能地休息好。”
    “我能问问为什么吗,长官?”
    “是组织的特别任务。”她回答道,“我相信其他的什么组织在进攻我们所有人的总部。当然,目前的情况还不可能让大家同仇敌忾……”她抬起头来,朝议会厅的方向悲哀地望了一眼。“但大家还是做出了合作的努力。每个组织都必须尽全力保护它们的总部。可在欢乐堂,我们不得不请雇佣兵,这不就破坏了这里的气氛了吗?不过你无须担心这个。会议同意组织一些多边观察小组在各方总部外进行监视,但有可疑活动或者破坏行为时观察组不得插手。我们不想打草惊蛇。就象你看着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一样,其他什么也别做。”
    “我猜您是要我参加?”我问道。
    “完全正确。”她点点头,“你目光敏锐,你也发现了那些盗贼。这是我们的优势,我不想浪费。而且我明白,你知道怎么在战斗时保护自己,是吗?”
    她半开玩笑地说。我们都知道尼耳斯·卡文迪许的儿子是个可怕的战士,他的父亲倾其所学教会了儿子所有格斗技巧。
    事实上他什么都没教我。
    从前一年之中,他总是有好几个月不回来:在多元宇宙各地恃强凌弱,把我和母亲孤苦伶仃地抛下。当他回来的时候,总提着装满金币的袋子,可除了给我们一些简单礼物之外,他把几乎所有的钱都用在购买下次劫掠时所需的装备了,什么也没给我们留下。的确,我是学会了使用长剑,可不是跟他学的。和别人一样,我是向聘请的老师那儿学的剑。一开始我是觉得这样或许下次父亲就能多点时间和我在一起了;而后来,则是被一那些希望能击败卡文迪许家儿子,从而赖以成名的惹事的家伙们给逼的。直到有一天晚上,和父亲一起去冒险,侥幸生还的同伴带着他的长剑回来了,只知道他“失踪”了。就这么,他消失在外域里,杳无音信。尽管我们都知道他可能已经死了,可都仍然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他会突然出现在台阶上,微笑着,和我们讲他的冒险故事。年复一年,期望终于变成了泡影,今天只有偶尔出现的陌生人的脚步,会在我们脑海里激起对了不起的尼耳斯的痛苦回忆。
    失踪往往比死亡更糟。我现在继承了父亲的长剑,是的,而且我知道怎么使。
    “有必要的时候,”我对爱琳大人说,“我能保护自己。”
    “最好没有这个必要,”她点点头,“一旦你再发现那些人,别逞能。只要跟踪他们,找到他们的老巢就行了。他们在四个组织里都有血债。只要我们知道他们在哪儿,不愁没有人教训这些混蛋。”
    “那其他组织的人怎么知道?”我问,“您告诉他们法庭的火灾只是掩人耳目了?”
    爱琳大人摇摇头。“我不会在会议上说这些内幕。倒不是我不相信其他会长,只是他们有些是出了名的大嘴巴。大家都同意观察组只要跟着嫌疑人就行了。我们会确保队伍里有一个感觉者、一个管理者或者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会魔法的和谐会卫兵。”
    “也就是说,不可能出现每队里都有所有组织的人的情况?
    “但愿不要!”她大笑着,随即又严肃地说,“我认为一队五到六个人就最好了。而现在组织之间有这么多分歧,就连这个数字也很难达到,更别提一队里有十五个组织的成员了。我有经验,刚才我不就参加了十五边会谈么。”她苦笑了一下。
    “那么,”我说,“您希望我们二十四小时进行监视吗?”
    她点点头。“每个组织都会提供一个视野良好的地方让你们监视他们的总部。传令兵会秘密地给你们送饭,以防敌人发现。到时候的站岗班次由小组本身决定,但至少要保证有两个人醒着。”
    “我们就一直监视到有情况为止。”
    “你们一直监视到内讧为止。”爱琳大人走到桌子后面,疲倦地倒在舒适的椅子里,“组织之间的合作不会持久,鸡毛蒜皮的事情往往会变得严重起来,先是争辩,然后是争吵,再然后是争斗,最后大家拼个你死我活。虽然大家都保证推举最‘宽容’的人参加观察组,可我猜最多不过三天,我们就要反目。要是有一队失控,秘密就会泄露,敌人就会知道我们的计划。所以,”她说,“你只要监视到有一队人内讧就行了。那之后我们的监视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三天。三天后就是管理者哈什克那幅画的最后期限。可现在画给烧了,我还得从头画起。不过要是他实在想要,我倒是可以把画布涂成一片漆黑交给他,因为法院现在就是这个样子。
    不管怎么说,我别无选择。当你的会长委派给你特殊任务的时候,你是无法拒绝的。早上我就拜托爱琳大人给哈什克捎个信,很抱歉他不得不重新选一件结婚礼物给他妻子的表弟了。
    不过今晚还有一件事有待解决。“那哈泽坎怎么办?”我问,“要是我们想保守秘密,就不能让他在城里四处招摇。”
    “我也想过这问题。”爱琳大人回答说,“现在可能是让外来人参与城市政治的好时机。上次人口普查的结果表明,他们的人数远远大于目前建立的组织人数总和。更何况这个数字还是混乱者每人填了五张调查表后得出的。他们人数众多,我们不能轻视。我一直在想,或许把哈泽坎安插在观察组中是对他们表示尊重的第一步可行性方法。”
    我突然有些寒意:“您要把他安插在哪一组?”
    会长微笑不答。

3.与死亡同在的三天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放亮了。我家离欢乐堂只有几个街区,是一幢石板房。我出生时父亲买下了这块地,盖了这所房子。还不厌其烦地对我说,只要有家,我们就不会形同陌路。
    我本来打算悄悄地进去,拿几样必备的东西,然后再悄悄地离开。当然我会给母亲留个条子,告诉她我要在外面待一段时间。我自然不会告诉她真相,只说是紧急任务,要接待机械境的大使及其随员。这样就用不着当面对她撒谎了。
    可当我鬼鬼祟祟地进门的时候,却发现她正站在前厅。
    “昨晚是不是和什么人一起过夜了?”她温柔地问道。
    “不,妈妈。”
    “布特林,”她说,“和女人过夜没什么了不起的,一个绅士用不着借口说他在外面站了一夜。坦白点没有关系。”
    “是,妈妈。”
    她甜甜地对我笑着——不知道为什么,她总以为我有着一长串的风流韵史。可事实并非如此。我承认我有过好些女人(其中有那么一两个还真不错呢!),可我不是那种成天往温柔乡里钻的男人。你知道,有些感觉者追求数量,而有些则追求质量。我属于后者。
    “那么今天外面有什么新鲜事吗?”每天早上她都会这么问。于是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讲那些花边新闻:谁和谁上床了,谁在最近的财政丑闻中破产了,谁又和巴提兹人签下了契约,在前天晚上丢了性命——都是早餐时提莫根在欢乐堂告诉我的。虽然这些人母亲一个也不认识,可她还是不住地点头,好象这些事她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似的。其实她也就是想听些外头的蠢事而已。她唯一的嗜好就是歌谣。实际上我母亲安妮并不是一位吟游诗人,她只当着家庭成员的面歌唱。不过她倒是常写一些诙谐的小曲卖给那些真正的吟游诗人。虽然她自己不知道,可这些曲子已经被印记城所有区的艺人们赞为“老早流传下来的经典曲调”。因为她写歌和说话一样,总是避免使用街头的俚语,搞得歌词都文绉绉的。
    对一个公爵的女儿来说,这份行当似乎不怎么入流。可事实上母亲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一直以来她都想摆脱家庭的阴影。我的外公,阿奎流恩的厄尔宾公爵,是个残忍的混蛋。他不仅常常殴打外婆,而且在她死后还把这种虐待转嫁到了女儿身上。母亲在他手下遭受了极大的痛苦,尽管她不愿意对我说,可从那些只言片语中可以听出,外公在她八岁到十六岁那几年,不止一次地强暴过她;还把她当作玩物和朋友们分享,甚至用各种手段羞辱她。直到母亲十六岁生日那天,一个叫做尼耳斯·卡文迪许的年青剑客来到了厄尔宾公爵的城堡,成就了他英雄生涯的第一件丰功伟业:勇敢地救出了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母亲。也正因为如此,尽管他几乎从不回家,我还是爱戴他。后来父亲娶了母亲,还把她带回他在印记城的老家。当我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总以为父亲杀掉了邪恶的外公。可当时他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剑客,绝对不可能单枪匹马地冲进防卫森严的堡垒;所以我猜,他一定是把剑架在那老混蛋的脖子上,逼迫他让他们两人成亲,放他们走的。
    可后来这样一个有着恐怖的童年回忆的女人怎么会写上幽默的曲子的呢?那是因为她来到印记城不久就生了我,而父亲总是忙于外出冒险,所以她既没有时间想那些痛苦的事情,也没有时间去关爱他的丈夫,而是把精力全部倾注在了我的身上。为了哄我,她常常给我弹父亲作为结婚礼物送给她的大键琴;后来她便开始写些曲子,在父亲回来的时候唱给他听。是父亲激励着她作曲的信心,也是父亲那些当吟游诗人的朋友们说这些曲子会卖座的。
    有人说这是个皆大欢喜的故事。可他们没看见母亲脸颊上的伤疤,那是她一个喝醉了的叔叔想试试新匕首时留下的;他们也没看见母亲那只空洞的瞎眼眶,她从来不和别人说这是怎么搞的;他们不知道住在印记城的这三十二年来,安妮·卡文迪许除了我和父亲,从来没见过一个外人,更别说出门了。当我还无法自己出去买东西的时候,每天就由一个送货的男孩给我们送吃的。他把食物丢在门外的滑槽里,而母亲就把钱从门上开的缝隙里递出去。甚至她卖歌的时候也是由父亲的一个吟游诗人朋友做经纪人,每次来捡放在台阶上的曲子,把报酬从们底下塞进来。
    简而言之,她现在能开心地笑了,开始讲笑话了,心情也好起来了。可我还是不能冒这个险,让她担心。
    我吻了吻母亲,抢在自己开始结巴之前说道:“我想告诉你,我要离开一些日子,或许一个礼拜。”
    “干的好,布特林!”她称赞道,“昨晚上的女孩儿一定是迷上你了。”
    “不是女人,妈妈……”
    “难道是男的?不过我不介意,他可爱吗?”
    “这是……一项任务。有人托我画画。”
    “我明白了:画画。”她狡黠地眨了眨眼,好象知道我没说实话。
    有时我得承认有这样一个母亲真是幸运,要是她出门的话还不得每天往家里给我带个姑娘回来。事实上我就是她的替身,代替她享受那种疯狂的崇拜和她梦寐以求的激情:不是厄尔宾公爵的兽欲,也不是父亲英雄般的怜悯,而是“全身心的爱,让对方鼓起勇气,相互珍惜的爱。”是她歌词里这么写的。
    “我得拾掇点东西。”我告诉她。
    “当然,”她说,“一个绅士总得做足预防措施。”
    我一边大笑一边摇头,母亲的思想总是这么单纯。我上楼梯的时候她还在后面直嚷:“穿那件棕色的外套,亲爱的,还有漂亮的黑裤子。这样你看起来更英俊,那姑娘就会用牙齿帮你解扣子!”
                              * * *
    当我回到欢乐堂的时候,腰间已经配上了父亲最好的长剑,还带了一本素描簿准备打发今后几天的时间。我刚进门一个杂役就递给我一张字条,是莉莉安写的(每个词的颜色都不同),上面说她已经把哈泽坎安顿在高歌旅店了。那是露晶巷一所豪华旅店,价格是最贵的。可在那儿睡无须担心强盗和小偷的打扰。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好好谢谢莉莉安,多谢她保护那孩子。
    我走进旅店的时候,哈泽坎已经醒了。他坐在餐桌前,面前堆着一摞比大铸造间的烟囱还要高的外域烤薄饼,吃得不亦乐乎。有那么一会我还以为他已经对其他的吃客把什么都说了,可烤饼的厨娘发誓说除了莉莉安和欢乐堂,小伙子什么也没说。事实上等吃饱喝足,嘴巴得闲的时候他就开始唠叨这些:莉莉安这个,莉莉安那个的。还问我有没有去过微缩景观,在那儿跳过舞。(哈泽坎哪,我就是裴莱昂区的设计师。为了描绘那个阿伯利亚位面的子位面,我在裴莱昂待了三个月,成天在一望无垠的白沙滩上晃悠,还不住地对自己说:“以痛苦女士的名义,究竟是什么让你认为,成片成片的沙子能激发你的灵感,建筑一座浪漫主义风格庭园的?”可我还是造出了斯芬克斯像、金字塔,还有那些在烛火中以假乱真的风化废墟。更不要说那些“请先脱鞋”的浮雕标语了,很少有情侣赤着脚在温暖柔和的沙滩上跳过舞后,还能克制住立刻双双对对躲到最近的小沙丘后面去的冲动。你却问我,有没有在那儿跳过舞?!)而我就一路听着哈泽坎称赞我的作品,来到了旅馆外的街上。
    那天印记城下着蒙蒙小雨,它们是那么可爱,以至于第一滴雨水落到身上的时候我就感觉到了。尽管街上的人们都撑着雨伞,可他们没有一个不是怒容满面,对这场雨气急败坏的。只有我和路上碰到的感觉者们,才快乐地仰起脸,让雨水尽情地流过我们的脸颊,灌进后颈,感受着那突如其来的寒战。看来也只有感觉者才会在这场雨中保持乐观。
    因为我们的目的地就在印记城相对于欢乐堂的另一边,所以要不是哈泽坎好象老是用不完的金币,我们就得绕着圆心走上整整一个小时:他租了一辆鹫马车,我们沿着圆环的直径直接飞到对面去。只有在这个时候,哈泽坎才显得稍微正常一些。我们都把头伸在车篷外面,舔着棕色的雨水,猜测我们离地面到底有多远。每当我们其中的一个叫道:“看那个!”鹫马象老鹰那样就发出一阵猛烈的叫声,估计不是在说“是啊,很有趣吧?”就是在说“坐好!你们这些可怜的笨蛋!”
    谁知道呢。
                              * * *
    最后飞马车及时地降落在拾荒者广场旁,我们的目的地:印记城的殡仪馆、万亡会的总部,就在不远处,把稠密的影子投射在我们身上。根据历史学家的记载,早在五百年前这里只是一块形状犹如蜂巢的圆顶花岗岩,后来万亡会在那儿大兴土木,造了侧塔和许多其他外围建筑,在圆顶上疯狂地绘刻花纹。现在有着蝙蝠翅膀的石像鬼雕像盘踞在圆顶的四周,午夜藤爬满了整面墙壁;而最辉煌的部分则是入口处描绘多元宇宙各种死神的巨型壁画,还有头顶上面两层楼高、五十英尺宽的彩绘玻璃窗群,每一块都散射着不同的光芒。
    “哇哦!”哈泽坎惊叹道,“多么宏伟的地方啊!我打赌它晚上看起来一定很诡异,你说他们对游人开放吗?”
    “不,”我说,“他们只对死人开放。”
    我们还没到那儿,就看见吊唁的人们在殡仪馆前门排开了长龙。里面的灵堂一准已经被占满了。我估计这些尸体其中有一大半是昨天法庭大屠杀的受害者。他们会依据死者最近的血亲来判断该使用何种仪式殡葬,随后照生前的表现通过传送门把他们送到多元宇宙的各个角落:天堂、地狱,或者干脆就送进火元素位面进行火葬。
    “请原谅,先生。”一个声音从我身边传来,“您是布特林·卡文迪许先生吗?”
    我转过身来,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地精在我脚边叩头。他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灰袍子,一半拖在地上。尽管最矮的人类穿上它也要嫌小,可对他三尺高的身板来说这件袍子还是大了一倍。袍子的领口上缝着一只褪成橘黄色的锡制骷髅,表明他是万亡会的成员。
    “是的,”我回答说,“我就是布特林·卡文迪许。这是我的……这是哈泽坎·美德。”
    “非常荣幸。非常荣幸。”地精说着,两只手抓住哈泽坎的手一个劲地握,“你们可以叫我俏皮话,大家都这么叫。要是我有别的什么名字的话,那我也忘了。”
    说完他大笑起来,好象这很有趣似的。出于礼貌我也报以微笑,可他并没有糊弄住我。在印记城,地精是以名字的冗长而著称的。他们往往醉心于介绍那长长的族谱名和费解的尊称:“我的名字是斯普瑞特·维欧西恩·莱格郎那·匡多师傅,斯普瑞特·维欧西恩·莱格郎那·吉安斯头领的长子,前全胜秩序会的成员,现兼任频繁风险会成员。”所以要是你碰上一个只有绰号的地精,那么要么他是个隐姓埋名的在逃犯,要么就是严守禁忌不得说出自己名讳的巫师。
    “我们能为你效什么劳吗,俏皮话?”我问。
    “不,卡文迪许先生,我是来为您效劳的。”他回答说,“我的上司派我来等您们,接您们去……附近一个地方。”
    “是监视殡仪馆的地方?”
    “没错。这儿走好吗?”
    他打了个手势,指着街对面的一幢房子——说它是房子未免有些抬举。这看起来更象一段扭曲的木头矗立在那儿,要说有什么人对它进行过加工的话,那也是木匠活不及格的小学徒刻上过两刀。它唯一的支撑物就是那一排同样不成话的公寓,斜斜地从四面八方向内靠,以防它倒下来。此外,上面还缠满了倒刺横生的午夜藤。
    “你就要我们去那儿?”我问。
    “那地方不错,”俏皮话说,“正如您所见,上面视野良好,在七楼您还能看见殡仪馆的前门和大半个后院。而且目前那儿还没有房客。”
    “那是因为它随时都会塌的!”
    “斯卡尔大人保证它的建筑结构不会崩溃,”他说,“至少这几天不会。”
    “我看不错。”哈泽坎突然插嘴说,“来吧,布特林。”
    于是我勉强地和那两人一起走进了公寓。不管它的建筑结构怎么样,可这房子的木头都上年岁了,要是我们那爱玩火的朋友们给这儿来一颗火球的话,它就会象稻草一样一下子烧个没影。默默地,我开始向痛苦女士祈祷,祈求这场小雨一直下下去,直到木材都湿透,没法点着为止。
                              * * *
    公寓的设计很简单:一层楼两个单间,中间用吱嘎作响的楼梯隔开。根据那股子臊味判断,每个单间里起码住过五只憋不住尿的猫。每间屋子的门和窗都不见了,雨水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打进来,沿着斜得厉害的地板朝角落里直淌。我突然情不自禁地想象起今后几天的日子来,老实说我还从来没在这么破旧的房子里住过。要是我运气好,说不定还能看见老鼠。至于楼梯,自打我们刚踏上去后就没安静过,俏皮话却试图把这点作为我们的优势:“正如你们所见,到时候我们就不必担心敌人会悄悄地爬上来了。”
    “我们?”我问道,“你也和我们一起?”
    “斯卡尔大人认为队里有个我们的人,”他说,“可以随时解答你们的疑问。”也就是说,那个斯卡尔大人把人安插在我们身边,好监视我们的行动,以防对他们不利。显然,城里其他组织也在这么干。
    我们一路往上爬,时不时拨开黏乎乎的蜘蛛网。楼梯在我们的重量下痛苦地嘶喊着,我不得不时时留心别让步子同哈泽坎和俏皮话的步子一致。否则我们就会因为地板的共振而随着塌陷的楼板一起掉下去。七楼的地板上都是水,站都站不稳,而且天花板还不住地漏水。尽管这里的视野最好,可我怀疑我们是不是能在六楼或者五楼进行监视,只要是雨水别那么容易滴进来的地方就好。另一个队友已经在漏水的楼顶上等着我们了,不过她倒是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因为管理者奥娥娜·德瓦尔,我们在法庭认识的老太太,观察组的组员,带了一张帆布椅,正坐在雨水滴不着的地方盯着街上。她的银杖就靠在随时可以拿取的最近的墙边。
    “不错的早上,不是吗?”她说。虽然那张椅子的位置已经被她调过,避开了屋顶的漏水,可她那顶橄榄绿的衬帽还是给打了个透湿。“你们两个感觉如何?”
    “非常好,大人。”我鞠躬说道。
    “别那么无聊!”她喊道,“我又没在法庭。省了那些花哨的尊称,我的名字是奥娥娜,明白吗?奥娥娜!”
    “哈泽坎·美德。”我的同伴冲上前去伸出手。且不论他是从主物质位面的哪个犄角旮旯来的,也不知道他们怎么那么喜欢握手。可德瓦尔也挺高兴,抓住哈泽坎的手抽水泵似的一阵猛握。
    “听说你们俩昨天拯救了一个图书馆。”她说,“你们真勇敢,干的好!”
    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谦虚一点,而哈泽坎则干脆脸红了。
    “万分抱歉,大人。”俏皮话插进来说,“可我得下去接其他的客人了。愿死神祝福你们。”说着他叩了个头退了下去。
    这可能是我们单独在一起的唯一时刻,所以我不失时机地问:“管理者大人……奥娥娜,您查出那些盗贼从办公室偷了什么东西了吗?”
    “难说,”她低声说道,“我相信他们拿走了我母亲四十年前写的一张卷轴。人们总管我叫探险家,可和我母亲费莉丝相比,我连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她这一辈子去过所有的外层位面:所有的天堂,所有的地狱,还有元素位面和不止一打的主物质位面。在多元宇宙,没人能比她去过的地方还多。”
    本来我可能会拿父亲和费莉丝·德瓦尔的功绩相比,看看他们谁去过的地方多的。可既然我不是那种喜欢拿老爹的所作所为吹嘘的儿子,所以也就没提这事。不过有那么一会儿,我还真怀疑尼耳斯是不是和奥娥娜的母亲碰巧碰过头。
    “去年去世的时候,”德瓦尔继续说道,“费莉丝把她的日记留给了我。那是一本记载着多元宇宙知识和冒险故事的日志。我本来在把这些卷轴分列目录、加以注释,好让研究学者们方便查找的。可这也是糟糕的地方:我还没给偷走的那部分归档,所以我也不知道他们偷走了些什么。”
    “他们曾经提起过灰尘。”哈泽坎说。
    德瓦尔耸耸肩。“要是你知道传送门的所在,你就可以发现灰准元素位面那儿全是这玩意:到处都是一望无际的沙砾和灰尘;没有水,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固体土壤,也没有空气和风;而且要是你让装备暴露在那儿,不出一天它们也会被消解成灰烬。我没去过那儿,可我母亲去过。她恨那儿。”
    “她没有提到位面上有什么特别的吗?”我问,“那些盗贼说她画了一张地图。或许是藏宝图?”
    “我确实不知道,”奥娥娜回答说,“她很少提起她的旅行,事实上她根本就不怎么说话。要是你让她在晚饭后和什么人闲谈,她宁可去坐冥河的渡船。即使和最亲近的朋友也是这样,我母亲不出门的时候什么话都不说。”
    也许费莉丝是不和她女儿说,可不一定说她就没有告诉别人;要不然那些盗贼怎么会知道卷轴里有东西的?或许奥娥娜在和她母亲说起这事的时候让别人给听了去。我刚想问问谁还知道她有日记这事的时候,楼道就发出一阵颤动,嘎嘎乱响起来。
    “他们来了。”管理者说。
    哈泽坎就象一条小狗一样,迫不及待地跑下去看是谁。过一会他上来,悄悄地对我们说:“俏皮话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泰伏林人。”
    我看了看奥娥娜,她不明就里地耸耸肩,转过身来盯着楼梯下面。虽然我们认识的一些泰伏林人无疑都是厌世的恶棍,可真正大多数的泰伏林人有着病态的敌意,他们认为世界都在藐视他们,所以他们也就报以同样的轻蔑。导致这一局面的原因仅仅是他们的样貌:或许是因为他们有着象猫一般的眼睛,或许是因为他们摇摆不定的尾巴,或许是因为他们长着墨绿色的头发或者是一对小角。有些人认为他们有着魔鬼的血统,而有些人认为这是生存的代价:一旦人类离开了稳定而安全的主物质位面,他们的孩子就有可能发生这种体质变化。我看作为一个因位面而改变的孩子并没有什么害羞的,可泰伏林人却把这些微不足道的与众不同当作压在肩膀上的重负。
    泰伏林人上楼来了,是个年轻的女性。尽管她的前臂上长着爬行动物一般尖锐的脊突,可她还是很迷人。要是你的眼睛没有我那么尖,或许会以为这些长在乳脂糖般的棕色皮肤上的白色骨突仅仅是一些装饰物。虽然我十分乐意请这么个女人在我的工作室里摆上几个妖娆的造型,可只要看看她的脸就知道,泰伏林人无论如何也不会成为我的模特。事实上要是我胆敢提出邀请,她很可能会用长剑把我一劈两半。她身上穿的黑色紧身衣是真正的龙皮,她的手按在剑柄上,好象就等着我们中哪个人对她的种族表示歧视似的。就在龙皮衣的胸部位置浮绘着一颗带角的骷髅,末日卫士团的标志。这个对泰伏林人多少有点吸引力的组织本着“不管闲事”的人生观。更精确地说,是一种对崩坏的狂热情绪,一种对多元宇宙最终停摆的冷漠态度。无论是以无偿的创造力对存在物逐渐瓦解进行缓解,还是通过恶意的破坏加速这一过程的人,都是他们的攻击对象。我甚至怀疑当他们得知痛苦女士“听之任之”哲学的时候,会不会对他们的理念与此吻合表示惊奇。
    “再次问候,大人们。”俏皮话领着新来的人走上来对我们说,“请允许我介绍末日卫士团的亚斯敏·阿斯帕姆,以及超然会的修道士克里普奥兄弟。”
    要是泰伏林人亚斯敏是一颗随时会爆炸的火球,那么克里普奥兄弟就是一座处于崩裂边缘的冰山。他是一个精灵,看不出年龄来,有着和他的种族不相称的怪异的冷静。他有着晶莹的绿色眸子,头发理得很干净,向我们鞠躬致意的时候脸上带着复杂的微笑。但他给我的感觉却比亚斯敏可怕十倍。因为他是那种传说中可以一边和你讨论花卉摆放的细致性,一边空手把你揍扁的修道士。何况我还注意到他并非赤手空拳:他的腰带上藏着一副黑色的双截棍,这使我更加不安。
    更令我担心的是他所属的组织:超然会,也叫密韵者。他们认为人们有太多的杂念,而只要我们不去乱想,自然就会听到多元宇宙神秘的脉动节奏。抽象来说,我倒是挺能理解他们的哲学的;可在现实中,这就意味着密韵者们在察觉事物之前就能做出本能反应。他们的训练理论是不加思考依据直觉,就什么都能做到。这也使得象克里普奥兄弟这样的人在突发情况下无须讨论什么对应的战略,就能条件反射地做出行动;同时,它也意味着他们不会权衡利弊,从而卤莽行事。
    一个性急的泰伏林人和随时都会变成野蛮托钵僧的精灵修道士……这三天可真难熬啊。
                              * * *
    整个下午来殡仪馆送葬的队伍就没有消失过。我和俏皮话站在四楼的窗户边看着,这个位置刚刚好,既能看到街上的情况,也能让我们清楚地辨认人们的样子。克里普奥兄弟和哈泽坎自愿在湿搭搭的七楼监视,他们全力注意着后门,前门就由我们盯着。而另外两个人:亚斯敏和奥娥娜则在什么地方休息。但他们肯定不在一起,因为秩序兄弟会和末日卫士团一向政见不同:一个致力于发现多元宇宙的新秩序,并以这种探索的成就来品评一个人的人生价值;而另一个则只相信自然的崩坏法则,从而断定前者是被误导的蠢货,无谓地相信这世上还有很多事更重要。这只不过是一直困扰着城市的组织间纷争的一例而已:一条真理对无数条法则。
    不过,组织间的关系并不总是那么紧张的,哪怕它们的哲学观点迥然各异也好。俏皮话和我,万亡会和感觉会,就这么一直看着下面送葬的人群。作为死亡者,地精对整个多元宇宙的丧葬习俗有着广博的了解,所以他欢快地对每一支走进殡仪馆的队伍加以解说,比如:
    “真幸运,卡文迪许先生!接下来这支队伍是兽人,他们总是在伙伴去世后带着特殊的喜悦。很遗憾我说不出来他们是来自哪个主物质位面的,可他们总是把某种对死者的特殊寓意体现在棺材的形状上。你可以看见护棺人正扶着一具雕刻着粉红色大鲑鱼的灵柩,那条鱼带着淘气的笑容,这一定是一条快乐的鱼。”
    “兽人崇拜鲑鱼图腾?”
    “不,他们只崇拜引人注目的棺材。生存对兽人来说是痛苦的,即使是在印记城,在痛苦女士生死由命的秩序保护下,他们的生活也很困顿。所以这些兽人很早就为自己造好了棺材,尽量弄的奢华一些。具体地说,他们往往把再生时的梦想和不满倾诉在死亡上。拿眼下这个来讲,他或许有一次看见一个有钱人在吃鲑鱼,于是这就变成了他一辈子的奢望;或许是他渴望在河边自由地安坐捕鱼,谁知道呢?这就得问他了。而且他一定常常坐在这副鱼棺材旁,遐想着死时的舒适。”
    这番话使我不仅对俏皮话,也对整个万亡会的印象大有改观。通常人们仅仅认为他们是一群传播死亡是所有人的归宿,是一种最终净化理论的疯子。可事实上他们认为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亡魂,而整个多元宇宙只不过是人们死后在某处的某种存在。对他们来说,我们都在经历由烦恼的生存到平和的死亡的过程,而那些以任何形式逃避死亡的人,只不过是徒增痛苦而已。不用说,万亡会的哲学和感觉会截然不同。毕竟我们以能够存在,并感受生命中的喜怒哀乐为旨。尽管大部分感觉者都会自杀那么一两次,感受一下死亡的滋味,可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有陪同牧师们在场,好在我们一了百了之后再把我们从阴间带回阳世。可不管怎么说,听俏皮话如此深情地描述着死亡,对我来说还是受益非浅的。虽然我无法领悟这种愉悦,但我认为一个人只要适得其所就有他的可爱之处。
                              * * *
    雨在傍晚临近的时候渐渐小了。最后一群吊丧者消失在殡仪馆里,可没过几分钟他们就匆匆地跑了出来。这是闹市区贫民窟的中心,入夜后还在这里逗留是不明智的。因为当夜幕降临的时候,盗贼们就会从黑夜中出现,干着那些古老的勾当。更何况印记城本身就不是一个光明正大的城市,所以比盗贼更糟糕的事情还多的是。
    忽然,一个身影出现在殡仪馆的前门:一个人形,他的眼睛带着灼烧般的红翳,手里拿着一只笨重的粗麻布口袋,另一只手垂在身旁,锋利的爪子在黑夜里闪闪发亮。即便是在这个距离,我还是能闻到那股腐肉的恶臭。
    “看起来象是腐尸,”我悄悄对俏皮话说,一边慢慢地抽出长剑,“污秽的生物,他们能吸光你的血肉。我敢打赌这些坏蛋把自己伪装成尸首,等没人的时候就从棺材里爬出来,把你们组织的财宝都偷光,装在那个袋子里运走。”
    “话不能这么说,卡文迪许先生。”俏皮话轻轻地推开我的剑刃说,“那包里装的不是偷来的财宝。是我们的晚饭。”说着他朝窗户挥挥手,轻声喊道:“这儿,尤斯泰斯。我想饭菜还热着吧?”
    尤斯泰斯撇撇嘴,发出好象骨头摩擦般的咝咝声。于是俏皮话走下楼,接他去了。
                              * * *
    我们六个伸手不见五指地吃着晚餐——哪怕最微弱的烛光也有可能暴露我们的位置。哈泽坎和我坐在窗户旁边,一边吃一边盯着殡仪馆。
    “克里普奥兄弟教我打拳了,”哈泽坎小声对我说,还示范了几个冲拳,差点没打中我的鼻子,“瞧!”
    “手腕要直。”我嘟囔着。父亲的一个朋友认为一个有教养的绅士就应该会几招,所以他曾经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教我象运动员那样打拳击——这倒不是说克里普奥兄弟有体育精神。
    “他还和我说了超然会,”他继续道,“就是要让脑子一片空白。”
    “你在这方面有天赋。”
    “不成,”男孩说,“我脑子里乱七八糟的玩意太多了,花招啊什么的,都是跟托比叔叔学的。”
    “好个托比叔叔。”
    “你瞧,”哈泽坎低声说,“我来印记城以前以为只有托比叔叔和我才会些本事,我家乡所有人都挺无聊。可这儿,嗯,就说咱们吧:奥娥娜有她的法杖,俏皮话是个幻术师,亚斯敏和克里普奥兄弟都会牧师神术……”
    “你怎么知道的?”
    他瞪着我,好象不明白我为什么要问。“我问他们的。”
    我有点不安地看了看其他四个人,他们都在默不做声地吃饭。他们都会魔法?不过话说回来,他们毕竟是会长们精心挑选来执行这项特殊任务的,当然,他们也是各组织的佼佼者。可为什么爱琳大人要选我呢?我既不是巫师也不是牧师。是的,我是会用长剑,可主要还是我碰巧是个目击者,之所以参加观察组就是因为我认识那些盗贼。或许我应该把他们的样子画下来交给队友,然后回家。他们根本就不需要我,就连哈泽坎也能从袖子里掏出各种法宝。对了,我有一点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有的,那就是理智。亚斯敏郁郁寡欢、克里普奥心如止水、哈泽坎一无所知,至于管理者奥娥娜,她也不是操之过急地暴露在那三个火球杀人犯面前了吗。要是没有我,谁知道这些人在没有人调解的情况下会捅出什么漏子来?
    可到底可怜的布特林还是和五个会魔法的糊涂蛋在一块儿,这真让我难受。我离开窗子宣布说:“我睡觉去了,下一班岗再叫醒我。”也没等答应,就径直走下了叽嘎做响的楼梯,在五楼放下我的铺盖卷,真希望自己能快点睡着。
                              * * *
    天刚放亮的时候,是亚斯敏把我叫醒的。我隐约看见她站在那儿,用脚趾头不停地踢着我的肋骨,直到我叫道:“行了,行了。我醒了。”才罢手。
    “和我一起上顶楼。”她说,“我在那儿等你。”说着她向门口走去,停了一下回过头来说:“你睡起来挺熟,可就是打呼。”
    说着她跑了出去,三步并做两步上了楼,把楼板踩得哗啦哗啦直响。
                              * * *
    不用说,我进门的时候突然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房间,因为亚斯敏居然有些脸红。不过我说不准这是真的脸红还是因为跑猛了。反正她只瞅了我一眼,就扭过头朝窗外的街上看去。
    “外面有情况吗?”我问。
    她摇摇头,可没转过来。就一条没什么情况的街而言,它对她还蛮有吸引力的。
    我耸耸肩,朝房间角落里一个大水坑走去。多谢这倾斜得夸张的地板,才让雨水积了起码有一英寸厚。我小心地湿了湿手,轻轻地拍拍脸,算是洗漱。雨水闻起来有种污垢和灰尘的味道,上面还飘着些毛发纤维,要不是曾经铺在这儿的毯子留下的,就是在屋子里筑巢的耗子毛。我趴下来喝着积水,尝尝看是不是有耗子、毯子或者其他什么东西的味道。大部分是灰味,还有股烟味。不知道是印记城寻常煤烟囱的烟,还是这个礼拜在闹市区着火后留下的烟?
    “你就这么舔着肮脏的地板?”亚斯敏在窗户边上问我。
    “事实上我在啜饮雨水,”我回答说,“不过如果你认为地板的滋味值得一尝我也不反对。”
    “感觉者!”她生气地说,回过头去看窗外。
    既然她这么说了,那我舔舔也无妨——寻常刷了漆的西洋杉,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尝过好多比这还好的呢。
                              * * *
    天全亮的时候,街上的交通也开始繁忙起来了。我和亚斯敏在楼顶上越过殡仪馆的圆顶(足足有四层楼高)监视着后门。倒不是我们真的能观察到后门的情况,因为圆顶遮住了大部分的视线,我们只能看见后门那条街上的情况:城里最卑微最肮脏的阶层,收尸人正往殡仪馆里运着前晚翘辫子的人:被呕吐物噎死的老头、在酒馆里打架闹事的小伙子,还有那些不小心走错巷子的主位面佬们。欢迎来到印记城,你们这些可怜人。
    因为闲得无聊,我拿起素描本和炭棒画了几笔,然后又放下了。
    “你刚才在画什么?”亚斯敏问。
    “没什么。”我说着,把纸拿起来给她看,“有那么一会我打算画这街景来着:殡仪馆,还有可怜的收尸人悄悄地在后门运死尸。可我又打消了这念头。”
    “为什么?”
    “因为人们不喜欢阴暗的画。”
    “我喜欢。”亚斯敏说。
    “是啊,你可能喜欢。”我说,“你还有末日卫士团的人们,还有万亡会、无望会,或许其他的组织。可我的老主顾们不喜欢。他们不喜欢在我的画室里看到这些画,甚至不喜欢听到我把这些画卖给了……和他们品味不一样的人。”
    “换句话说,”她嘲笑道,“你不会画自己想画的东西,因为那些娇滴滴的贵族不赞成。”
    “不是赞不赞成的问题,”我说,“只不过每当我拿起炭棒或者画笔的时候就只有两种选择:要么画画挣钱,要么浪费时间。人就是这么现实。”我还得加一句:因为母亲的缘故。卡文迪许家的房子供起来不容易,可要是我们搬家,会要了母亲的命的。当然,我不会和一个象亚斯敏这样的陌生人谈起我的家庭;就算她把我想成一个贪得无厌的自私鬼也好,我干吗要在乎?
    亚斯敏转过去看着窗外,然后从龙皮紧身衣里掏出一块旧金币扔给我说:“特殊委任。不管你想画什么,或者怎么画。我保证不会和你那些尊贵的客户说,你做了一个末日卫士团的泰伏林人生意的。”
    我把金币在手里攥了一会,感受着那温暖,亚斯敏的体温。然后我翻到一张空白页,开始勾勒她清晰的脸部线条:高高的前额、强有力的下巴、完美的颧骨……正如我想象的那样,一个最棒的艺术模特。当我试着捕捉她的眼眸时,她发现了纸上的画。
    “你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她吼道。
    “画画。现在别那样扭着头,不然我画不下去。我对生意可是一向认真的。”
    和所有第一次当模特的人一样,她起先每隔几秒就急燥地恐吓说要阻止我;随后逐渐变成无力的威胁和愠怒的顺从;最后等她厌倦了摆出那副不自然的造型,并且放松下来后,我才真正开始作画。
    就这么又一天过去了。
                             * * *
    第三天早上,一支收尸人大军押着一具巨人的尸体来到了街上。
    当时奥娥娜和俏皮话正在四楼,亚斯敏和哈泽坎在七楼。自打那天她看过我最终完稿的画以后就再也没和我待在一起过。这可能是因为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被画得这么可爱。我把她画成一只手托着下巴在遐想的样子,而她前臂上的骨突也是图象构成的重要部分。她没摆过这样的造型,确切地说一辈子也不可能摆过。可即便是我也非常惊讶地发现,这幅画是那样地传神,以至于我画完之后久久不能释手。我想留着它,作为纪念;或者砸在那些批评家的脸上,看他们敢再说我的作品肤浅。可委托就是委托,布特林·卡文迪许向来童叟无欺。我小心地、害羞地把画递给了亚斯敏。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一直盯着那幅画。
    自那以后,我们就一直避开对方——因为难为情。我决定拜托哈泽坎明天和亚斯敏一起,他无知的提问准会让她暴跳如雷,可或许她也宁可发火,也不愿面对自己从未有过的那种情感。
    和其他四名队员一样,克里普奥兄弟和我也无所事事。在监视地待了两天,我烦透了松动的楼梯和发霉的空气,于是我走到一楼,瞧着窗外,寻思是不是值得冒个险出去走走,呼吸呼吸印记城特有的新鲜空气。也许克里普奥兄弟和我想的一样,因为他也下来透过没有玻璃的窗子向外望着。我们什么也没看见,就先听到了难堪重荷的马车沿着鹅卵石路面传来的呻吟,还夹杂着人们拖拉重物的吆喝。随后街角出现了一辆干草车,上面躺着一个绿头发黄皮肤的巨人。如果我没记错,照《克里帕奇多元宇宙指南》上面记载,这是一个森林巨人。他们在印记城并不大常见,可有时也有那么两三个结队出现。这是一个比较文明的种族,而且挺安分,不会惹什么麻烦。不过似乎眼下这是个例外。他的喉咙被割出了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一路兀自滴在地面上,还有一群野狗在后面跟着,舔着地上的血。我开始还以为这是他的哪个同类干的——还有谁够资格割开这么个巨人的喉咙?可忽然一阵微风吹了进来,我闻到一股强烈的劣质威士忌的恶臭。它们黏附在他的头发里、胡须上、单薄的衣服上,几乎到处都是。巨人一定是在庆祝着什么,或许是一场婚礼,或许是宗教节日。总之,他把自己从头到脚用威士忌浇了个透,然后醉醺醺地走进了哪个小巷子里。这时正好有个强盗经过,轻而易举地开剥了他——仅仅是为了一次行窃就割开了他的喉咙,因为你得保证在掏他包的时候他不会醒过来。
    又是一阵微风。过期的劣质威士忌:我闻得出来,就好象我闻得出来上等葡萄酒的芳香一样。可我还是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叫其他人保持警惕,”我对克里普奥兄弟说道,“我出去看看。”
    说着我脱掉外套、揉乱头发,把衬衫下摆拉出来,让自己看起来和街上的人打扮没什么不同。然后我装成喝醉了的样子在门槛上绊了一下,冲到巨人尸首边朝最近的收尸人叫道:“真是个大块头啊!”
    “而且还重得要死。”收尸人回答说,一面汗流浃背地推着马车,脸上洋溢着满足感。“可我求之不得。万亡会忙着出去给人收尸,他们让我们帮忙,按重量算钱。”
    “你可赚大了,混蛋!”说着我和她都大笑起来,我假装呛着了咳嗽起来,跌撞地走了几步,靠着尸体站稳了。我想了想,决定退几步换个位置,好让自己站在下风的地方。
    “你在哪儿找到这个大家伙的?”
    “就在小巷子里。还有哪儿?他喝醉了,让人给开剥了。就这么简单。”
    是啊,有人想让我们相信这故事,我想,有人不把感觉者敏锐的嗅觉放在眼里。巨人的皮肤上除了廉价威士忌的臭味外,还潜伏着燃素煤的微妙气味:一种超高级的燃油,据说是卡瑟利山洞的灰色矮人开采出来的。女神区的贵族们常常用它来烧洗澡水,他们说它比煤干净,而且更热。
    “真是个大块头。”我又说了一遍,并拍拍他的身体,一副由衷的样子。从那种沉闷的回音来判断,巨人的内脏似乎灌满了液体。这使我更加确信那是什么:我们爱玩火的敌人杀了这个巨人,撕开他的喉咙灌满了燃油,然后他们把他泡在几加仑的威士忌里面遮掩燃素煤的味道。现在这具尸体就是一颗十八英尺长的炸弹,正由不明就里的收尸人往殡仪馆里送。我不禁惊讶于那些纵火犯的心计:只要远远地射一支火箭在尸体上,就什么都解决了。虽然对他们来说在如此大的安全距离内射箭有点难度,可巨人的目标也不算小。威士忌本身就足以烧起来,而燃素煤更是把它变成了一颗危险的爆炸物。显然他们想在尸体快要运进殡仪馆的时候动手,以求得到最佳破坏效果。
    我尽可能快地以醉鬼的姿势欢快地和收尸人告别,蹒跚地走回监视地。克里普奥兄弟正在门里等着我。“尸体是颗炸弹。”我低声说,一边穿回外套。
    “这么大?”
    “我猜起码有一吨燃素煤。”
    他看着尸体被人们举起来,正朝殡仪馆里吊。“我们必须离开这儿。这么近的距离,房子经不起如此大规模的爆炸。”
    “那你就绕到后门去,盯着那些逃出来的人。我去警告其他人。”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并马上跑了出去。三秒后我才反应过来,其实他根本不知道该盯着谁,我们之中只有三个人知道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盗贼的事。应该由我来监视着后门,而由克里普奥兄弟通知大家的。可在内心深处,有什么总让我觉得应该亲自救出亚斯敏似的。我穿好外衣往楼上跑去,楼梯在我的脚下摇晃着,发出剧烈的抗议。我尽力保持着平衡,并尽可能快地往上跑。奥娥娜在四楼扶手边朝下看着我问:“怎么回事?我刚才还看见你在街上。”
    “巨人身上都是燃素煤,”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要炸了,还有这房子。”
    “要命的很,”她点头说,“我见过燃素煤爆炸。灰色矮人就喜欢这玩意,他们在酒瓶里倒上这东西,然后塞团布做导火线,看谁不顺眼就扔谁,能毁掉一整个村子。”
    “你和俏皮话离开这儿,我去通知其他人。”
    “喊就行了,他们能听见。”
    “那样敌人也能,”我说,“最好别露马脚。”没等她争辩我就急急忙忙朝楼上跑去。到楼顶的时候,我心脏跳动的声音在耳边嘣嘣直响。哈泽坎早听见了楼梯的响声,正要过来看个究竟。“我们得……得离开……这儿。炸弹。”
    “什么是炸弹?”他一如既往地快乐地问。
    这些主物质位面的白痴!办事的是他们,坏事的也一定是他们。
    “炸弹是怎么回事?”亚斯敏从监视的房间里走出来问。
    “那巨人……”我告诉她,“燃素煤……我们得……”
    “好,等一下。”
    说着她跑回房间,而我则靠在墙上直喘粗气。哈泽坎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去收拾咱们的装备。”说着便跑开了。我俯下身坐下来,听着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哈泽坎的步子从楼梯上传来阵阵颤动。或许我应该先下楼,这样才不至于过度劳累而被落在后面;可他们现在非常不安全,很容易出事,我的自尊不允许我撇下他们不管——我必须等着亚斯敏。
    当然,还有哈泽坎。
    亚斯敏背着背包跑了出来,我给她画的肖像卷在她的手上。“当心,素描画很容易搞脏。”
   “闭嘴,白痴。”她吼着,可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们已经把一半尸体运进去了,这是点燃的最好时……”
    突然窗外闪现出一道明亮的火光,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轰鸣。房子剧烈地摇晃着,屋顶象纸片一样飞了出去。爆炸的威力冲击着屋子,把墙壁撞了个粉碎。亚斯敏被热浪冲得离开了地面,抛进我的怀里。
    至于楼梯,在发出锈钉子般的一声呻吟后,它就挣脱了木头的支撑,随着我们一起向下塌去。
4.三个满身灰尘的杀手

                            


    我们开始一路往下掉。这栋房子有七层楼,每两层之间有两道楼梯。顶楼的楼板一塌,我们就重重地摔在松散不堪的楼梯上,然后接着撞碎楼梯继续往下掉。就象纸牌搭起来的房子自个塌了一样,我们随着着火的木板、飞溅的瓦砾和刺耳的粉碎声掉进四散的下一层楼,在废墟劈头盖脸砸下来的同时继续坠落。每当我们撞上什么的时候,亚斯敏就发出痛苦的哀叫,因为她正好横在我腿上,每次冲击都让我的膝盖顶着她的腹部。终于在落到一半的时候,她因为受不了巨大的冲击和碰撞而昏了过去。我几近绝望地紧紧抱着她,以防她被震飞出去。我们就好象是骑在一匹奔驰的野马身上,顶多不过鼻青脸肿;可要是被甩进熊熊燃烧着的房子里就死定了。
    最后,我们跌坐在一片由楼板堆起来的碎片上,距离地面大概只有一层楼的高度。我立刻抱起亚斯敏,在房子整个倒下来之前朝外跑去。墙壁上正好有个爆炸时冲击波撞出来的大洞,幸亏这些板子实在是太朽了,以至于燃素煤都没能把它们烧起来。不过墙上的窟窿已经着了火,外面的新鲜空气猛烈地往里抽。我想也没想就把亚斯敏紧紧抱在怀里,跳了出去。地面离我们只有十英尺,在这个距离只要姿势得当,除了痛一点以外,根本不会摔死人。不过我腾空时才发现,抱着一个成年女性自己根本没办法姿势得当地着陆。我只好尽量地护住她的头,别撞上鹅卵石……可我们着陆的时候,却跌进了什么软东西里面。
    那既不是鹅卵石,也不是着火的木头,是巨人的左手。他的身体已经被炸得不知所踪,只剩下这支焦黑的手掌。而我们正好掉在手掌心里面,象掉在棉花里一样。原先的威士忌味道已经被烤肉的焦香代替了,地上四散着零碎的残躯,都被炸成了无法分辨的小块:有些是巨人的,有些是押送尸体进殡仪馆的收尸人的。我很奇怪自己对眼前的这场屠杀反而没有象看见法庭的那次一样反胃——除了那只手以外,因为没什么比还能够分辨出的器官更令人恶心的了。
    亚斯敏轻咳了一下,缓过气来,靠在巨人烧焦的大拇指上。不知为什么她还紧紧地抓住那张素描,以至于画纸已经在她拳头中被揉得不成样子了。她低头看了看,下意识地想把它抹平。
    “别管那个了。”我说,“你怎么样?”
    “托崩坏神的福,还活着。”她呻吟说,“其他人……”
    我转过身来看着房子。就在这时整个建筑直刷刷地坍塌了下来,激起巨大的烟尘。随后四周用做支撑的建筑也开始向中间倒去,一个接一个地轰然跌进闷烧着的残桓中。
    所有这一切的发生还不到五秒钟。
    “布特林……”
    “奥娥娜和俏皮话应该及时逃出来了,”我依然盯着那片废墟,“可怜的哈泽坎,他还在七楼……”
    “嗨!”哈泽坎突然在我们身后说道,“你们在那只手里干吗?”
    我哭笑不得地转过身来:“你把自己传送出来了?”
    “当然。要是你们等我一下的话,我能把你俩也带出来。”
    “那来得太容易了。我们下来的方式可要刺激得多。”
    “你们这些感觉者呀!”他开玩笑地打了我一拳,“来吧,我带你们去找其他人。”
    亚斯敏想在他后背上捅一刀来着,还好我及时制止了她。
                              * * *
    奥娥娜和俏皮话及时地躲在了殡仪馆最坚固的外部建筑:印记城时代纪念碑的后面,这才幸免于难。建造这座大理石纪念碑的资金,是万亡会的斯卡尔会长从那些头脑简单的有钱人口袋里拉来的赞助。他告诉他们,只要他们付钱,就能把名字镌刻在这块巨大的方尖石碑上以“永保声名世代流传”。但现在从拱门里看去,这块石碑已经被爆炸的冲击波推翻在地,碎成了三块。
    “看到这种景象我很难过。”我对俏皮话说。
    “为什么?”他问道,地精的小眼睛闪烁着惊异的光芒,“对万亡会来说,这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终于,又有许多灵魂归入了最终的祥和。”
    “对末日卫士团来说也是。”亚斯敏赞同道,“不过未免有些过火。你知道,我们更喜欢事物自然消亡。但我还是要说……”她看了看破碎的纪念碑,坍塌的住房和散落在地上被烧焦了的零碎肉块说:“炸得好。”
    我扫视了一下四周,真是惨绝人寰。可作为一个感觉者,我确实挺欣赏这次爆炸的。谁说组织之间没有共同语言?
    “要是我们欣赏完这次屠杀,”奥娥娜生气地说道,“是不是别忘了我们还有任务在身?”
    “当然,尊敬的管理者大人。”俏皮话恭敬地叩了个头回答说,“您请吩咐。”
    “有人看见那些混蛋怎么点着炸弹的吗?”她问。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远距离施放火箭术,”我告诉她,“不过既然他们那么喜欢火球,使用一根和法庭一样的火杖也说不定。”
    “我们要找到放火的人。找几个人到可以看见殡仪馆前门的地方盯着。俏皮话?哈泽坎?”
    俏皮话叩头表示遵命。哈泽坎也想试着这么干,可姿势滑稽得够戗。随后他们两个立即跑向殡仪馆的前门。还好他没忘记找掩护,希望他眼睛睁大些。
    “我们去后门守着,”奥娥娜继续命令道,“但愿他们还没逃走。”
    “爆炸前我已经派克里普奥兄弟去后门了。”
    “好,”她点点头,“咱们去找他。”
    我们绕过殡仪馆朝后门跑去,一路上靠外围建筑做掩护。亚斯敏跑在我身边,一手还拿着那张揉皱了的素描。过了一会她忽然小声问我:“咱们干吗对后门那么感兴趣?为什么不直接等着他们攻击,然后跟踪他们?”
    “法庭那次的攻击其实是障眼法,为了掩护盗贼。”我告诉她,“会长们认为所有的攻击都是这样。所以我们要盯着后门,看是不是有盗贼出来。”
    “那你怎么才能知道他们出来了?”她问,“今天早上至少有三支送葬队进去了,要是他们听见前门的爆炸声一定会蜂拥而出的。”
    “那我们只好睁大眼睛,但愿自己运气好。”奥娥娜说着瞪了我一眼。显然她不想让别人知道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管理者们就是喜欢独守秘密。
                              * * *
    克里普奥就站在最后一栋外围建筑的拐角那儿,看到我们来时对我们鞠了一躬,然后悄悄地说:“跑出来好多人,可没什么特别的。我放了个侦测魔法的咒语,逃出来的人都没什么异常。”
    我琢磨着他能在我们身上看到什么:奥娥娜的法杖一定闪烁着强有力的光芒;亚斯敏的龙皮紧身衣本身发散着自然的光辉;至于我,我的腰间一定也会发亮。不用说,那是父亲的长剑。考虑到他花了那么多钱请人点化它,这把剑一定亮得跟凤凰屁股似的。
    “卡文迪许!”奥娥娜在我耳边低吼,“别发呆了!找找有没有我们的熟人。”
    我朝四周看去,着火的房子冒出来的烟雾慢慢飘过殡仪馆的圆顶。街上大约有二十来个人,乱成一团。大多数是来参加葬礼的,所以他们都穿着自己种族中表示哀悼的服饰:黑白相间的衣服,略微带些血红的条纹。在他们之中站着许多身穿灰袍的死亡者,试着让人群平静下来。其中一个万亡会成员喊道:“不要惊慌!”和印记城往常一样,这些难民的种族不一而足:人类、半人羊、泰伏林人,甚至还有一个吉斯泽莱人。那个吉斯泽莱人是个女的,以他们的观点看来相当地矮,和那天我在法庭看见的男人一点都不象。
    “啊哈!”克里普奥兄弟轻声道,“真有意思。”他指着从殡仪馆里渐渐浮现的五个人,他们都穿着万亡会的袍子,而且把兜帽压得低低的。
    “魔法吗?”我低声问。克里普奥点点头。
    “他们有五个人,我们只有四个。”奥娥娜在我耳边说,“要是他们分头走我们就麻烦了。不过我还是跟第一个,克里普奥第二个,亚斯敏跟着第三个。要是剩下的两个分开走,卡文迪许,你自己瞧着办。”
    前面的两个人在殡仪馆最后一级台阶前停了下来,谨慎地四处看了看。就在那一刻,我在兜帽的影子下看见了这两个人的面貌,他们就是闯进奥娥娜办公室的那个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
    “就是他们。”我低声说。就在此时两人走下台阶,匆匆地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来吧,密韵者兄弟。”奥娥娜对克里普奥说完,立刻沿着墙角朝街上走去,迅速混在混乱的人群里。克里普奥跟着她也走了,只剩下我和亚斯敏继续监视着余下的三个人。
    这三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家伙看着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走后,也下了台阶,直接钻进了拥挤的人群。可他们走起路来有些奇怪,他们待在殡仪馆圆顶阴影下的样子,他们摆动手臂时的那种姿态,就象猿猴一样,或者象……
    “尤斯泰斯。”我自言自语道。
    “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是个牧师,对吧?”
    “我的正式头衔是崩坏神的侍女。”
    “这个以后再说,”我说,“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操纵亡灵的能力?”
    “崩坏神又不是用来抵挡妖魔鬼怪的!”她生气地回答,“它是自然界至高的力量。我们和那些德鲁依教徒根本就是水火不容,他们成天只知道抱着木头亲,而我们的圣礼是要破坏它。”
    “两者都让木头难做。”我说,“可现在我要的是一个能够命令腐尸的教士……该死,他们走了。”
    三个兜帽人已经混在人群里,他们脱掉了袍子,充满敌意地看着四周悲痛的人们,嘴里发着咝咝声。正如我所推测的,这些人和给我们送饭的尤斯泰斯一样,是腐尸。这些活尸的手上长着剃刀般锋利的爪子,而不是指甲。它们一定是来掩护那两个盗贼逃跑的。人们一看见这些死灵生物出现,纷纷惊恐万分地四散奔逃。一个女人给后面的人绊倒了,尖叫着摔在鹅卵石路上。这时最近的一个腐尸发动了攻击,它的一只爪子抓住女人的手腕,而另一只则在她胳臂下掠过。刹那间,女人的皮肉开始萎缩,皮肤渐渐下陷,肌肉变成了干瘪的长条,紧紧地包着骨头。腐尸松开了女人的手腕,已经变成枯骨的胳膊无力地垂了下来,跌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哗啦声。
    “你在干什么?”附近的一个死亡者叫道。那人四十出头,两边的脸颊上都环绕着红色的文身。他径直走向那个生物,站在它的面前,两只手却背在背后。那样子就仿佛一个逮住学生作弊的校长。“立刻治好那女人!”那死亡者说道,“这种行为是禁止的!”
    腐尸偏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着死亡者。忽然它的手向前刺去,尖利的爪子贯穿了死亡者的胸膛,象五把贪婪的匕首一般吮吸着他的生命。死亡者无力地喘息着,体内响起了碾压声,好象有人在把一根棍子慢慢折断似的。一根肋骨断裂了,紧接着又是一根,又是一根,白生生的断骨猛地朝外突出来,刺穿了那人的前胸,刺眼地露在袍子外面。鲜血溅了腐尸一脸,而它只是舔舔嘴唇,等着男人的身体象起皱的干瘪果子一样形销骨立。随后它把死亡者的尸体向一边扔去,撞上了殡仪馆的墙壁,掉在地上发出格格的响声。
    “这不可能!”亚斯敏低声惊讶道。
    “你来印记城多久了。”我也低声地问,“这儿什么事都有可能。”
    “可死亡者和亡灵间有协议:死亡停火协议。只要死亡者不主动攻击象腐尸这样的亡灵生物,它们是不会对他们进行攻击的。”
    “死亡停火协议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说,“可腐尸不。”
    “有人在和自然法则开玩笑,”她不再压低声音,而是大声地说,“有人打算干扰……”她的话音被淹没在脱去背包,抽出长剑的声音里。
    “我希望你的剑最好是带魔法或是银的,”我说,“一把普通的剑根本伤不了……”我也没能说完,因为亚斯敏已经愤怒地投入了战斗。
                              * * *
    我犹豫了半秒钟——毕竟我们接到的指示是只可远观,不得近交。可我又不能让亚斯敏一个人独自对付三只腐尸;即便亚斯敏不在这儿,我也应该义无返顾地救人。虽然我竭力把这种想法抛在脑后,虽然我眼看着收尸人推着巨人尸体炸弹步入坟墓,可这是服从命令使然。但现在,要是父亲在他一定会大吼:“去他的命令!有人会死的!”
    我从剑鞘里拔出长剑,跟着亚斯敏冲了出去。几个吊丧的向我们跑来,自觉地给我们让出了道。剩下的人们吓得脚发软,正好让腐尸又抓住了三个受害者。他们都是万亡会的人,难以置信地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脏被刺穿。亚斯敏把剑从一个腐尸的背后用力地刺进去,戳穿了它的脊骨,从前胸穿出来,把它抓在手里的死亡者也捎带扎上了。腐尸扭过头来看着亚斯敏,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一阵潮湿的腐臭扑鼻而来,连我都闻得到。我将手中的长剑捅进它大开的嘴巴里,穿过舌头一直刺进了大脑。多亏了这把点化过的剑,它几乎是毫不费力地从腐尸脑袋的另一头刺出来,脑灰质和碎裂的骨头溅了那可怜的死亡者一身。死亡者倒是没什么反应,要是他没死的话,亚斯敏的那一剑也够他受的了。
    我们的到来警醒了那些吊丧的人,他们一边惊慌地叫喊着一边四下里逃窜。有个矮小的半身人甚至跑回了殡仪馆里,要是我决不这么干。到我们从这时才真正死了的腐尸身体里抽出各自的宝剑时,街上就剩下我们和另外两只怪物了。
    “一对一?”我问她,“还是各个击破?”
    “我对付最近的这个,”她回答道,“你掩护我的背后。”
    “遵命。”
    我把一只腐尸交给亚斯敏,自己跑上前对着另外一只。这只腐尸生前是个女人,可那估计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她的脸已经在坟墓里烂得不成样子,皮肤脱落下来,露出里面的韧带组织。
    “你好,”我对那个怪物说道,“下次我教形体绘画班的时候你能不能来当模特?学生们总是不敢面对尸体进行解剖。不象你,已经解剖好了。我亲爱的,你简直就是一本活的解剖学课本。”
    怪物咝咝地叫着,试探性性地朝我攻过来。我用宝剑格开她的爪子,恰倒好处地割开了她的手腕。没有血滴出来:除了一些微红的粉尘以外,什么也没有。
    “有些人认为宝剑无足轻重,”我对腐尸说,“他们就喜欢用刀子大砍特砍。”我滑步上前削下她脸颊上暴露出来的一些韧带,然后迅速退后。“击剑只能用来戳刺。”我继续解释道,“可正如你所见,真正的长剑两边都有剑刃。你在听我说吗?”
    腐尸看着长剑,只不过想找个破绽。她不停地吸气,咝咝地进攻,可总是失手。我的宝剑舞成一个密不透风的防御圈子,时不时地给她来上一两剑不那么严重的。慢慢地,她开始被我激怒了。
    “我猜你不会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违反死亡停火协议,或者你为谁工作、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这类事情吧?”
    她咝咝地叫着。
    “所以事实是,你不会说话,是吗?”
    她还是咝咝地叫着。
    “这一定是在说‘是的’。”我自言自语。我对死灵不在行,所以我不知道一般的腐尸会不会说话,可这些显然不是寻常的腐尸。应该找个行家来鉴定一下。于是我一边注意着面前的腐尸,一边对亚斯敏叫道:“你先在这儿陪你的舞伴玩一会儿,我找个专家咨询咨询。”说着我猛攻了几招,把我的腐尸逼到了殡仪馆的台阶上。(这怪物的武艺真够蹩脚的。可话说回来,要是你能够用一只爪子把对手吸干,那也真用不着什么武艺。)我们一路朝上走,腐尸一路咝咝地叫着,我则一路猛砍。巨大的铁板门无人看守,洞开着一条缝,我们走了进去。怪物一面在我的进攻下不住后退,一面恼怒地直吐唾沫。
    我以前曾经来殡仪馆参加过几次葬礼,可都是在主入口。殡仪馆的后面我并不熟悉,这里有一条弯曲的石头走道,两旁有好多门,有些开着,有些关着;一扇被燃素煤爆炸掀掉铰链的大门通向前厅。除了腐尸不绝于耳的咝咝声以外,这里就象坟墓一样安静。还别说,这话真没说错。
    “喂!”我喊道,“有人在家吗?”
    我的声音从石墙上反射回来,久久不能平息。腐尸使了五成的力气攻了过来,可当我的剑刃在她的锁骨上切出一条不浅的口子以后,又不得不后撤,朝通向前门的走廊退去。我闻到有什么东西在头顶上燃烧的味道,不禁防慢了脚步。倒不是以为怕火,而是因为烟。腐尸是死灵,用不着呼吸;可要是我叫烟给呛着,那可就麻烦了。
    “我得和万亡会的人谈谈。”我喊道。殡仪馆的圆顶就不断发出“谈谈,谈谈,谈谈”的回音。“我这儿有个腐尸叛徒向给死亡者看。它破坏了死亡停火协议。该有人瞧瞧。”
    “你说一个腐尸叛徒?”
    走道远远的那头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背着殡仪馆前面燃烧的火光走了过来。起先我还以为这是个穿着灰袍子的某种亡灵,可后来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后才发现,这是隐居的万亡会会长斯卡尔。
    腐尸被夹在我和斯卡尔中间。她循着声音转过去看着他。
    “当心,大人。”我对斯卡尔说道,“她杀了好几个死亡者。我亲眼瞧见的。”
    “是她先攻击的吗?”
    “是的,大人。无缘无故。”
    “很难相信。”
    腐尸前前后后地看着我俩,叫得比以前更凶了。她背着万亡会会长,眼睛犹如火焰一般闪烁着红光。突然,她向我佯攻了一招,爪子倏地猛扑向斯卡尔。我忙跟在她后面,竭尽全力地跑着,打算砍掉她的脑袋。尽管我是来找死亡者查看这具腐尸的,可现在救会长的命更重要。腐尸拼命地奔向斯卡尔,我拼命地奔向腐尸,而斯卡尔则平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们俩赛跑。就在最后一刻,他轻巧地举起手,说:“停。”
    我的脚、我的大脑,都好象给冻住了。我的手保持着挥舞的姿势,仿佛结冰似的顿在空中。不管斯卡尔是用什么魔法麻痹我的,反正腐尸没有受到影响。她一个冲刺抓住斯卡尔的手臂,好象一只终于找到攻击对象的疯狗一般高兴地叫着,爪子深深地掐进他的手腕里。起先斯卡尔一动也没有动,然后他慢慢地扭着臂膀,也牢牢地抓住了腐尸。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攥着,只不过腐尸眼睛里的火焰在黑暗的走道里显得越来越亮了。这种拥抱持续了整整一分钟,而我只能无助地杵在那儿。渐渐地,腐尸脸上的愤怒变成了疑惑,因为她挣扎着想摆脱控制,可斯卡尔只是轻轻地抓着她,一点用劲的意思也没有。腐尸的双目绽放出怒火,模糊地在灰色的石墙上留下两点红晕。最后,她转过头来看着我,腐烂的脸上一片恐惧和困惑。她的整个躯体一下子有如肥皂泡一般爆裂开来,溅得走廊里到处都是红色的灰尘。
    “奇怪。”斯卡尔说着,袍子和脸上都是猩红的粉尘。霎那间我仿佛被什么撞了一下,四肢百骸又重新恢复了力量。“奇怪。”他又说了一遍,转过身去,完全不顾熊熊的火焰,慢慢地走进燃烧着的殡仪馆。
                              * * *
    “你上哪儿去了?”亚斯敏问道。她已经背好了背包,手里还拿着那幅画。那只腐尸躺在人行道上,被割成了一片一片的。
    “和斯卡尔会长聊了几句。”
    “有收获吗?”
    “别再想让我和斯卡尔会长聊天。”我踢了踢地上腐尸的碎片,红色的粉尘从剑伤里涌出来。“你以前杀死腐尸时它们也流这种灰吗?”
    “我不知道。”亚斯敏回答说,“我从来没和腐尸交过手。”
    “或许我们的某个同伴知道。”说着我朝奥娥娜和克里普奥追盗贼的方向看去。
    “我们要不要去找他们?”亚斯敏也看着那儿问。
    “你去吧。”我说,“要是他们进了闹市区就难找了。不过奥娥娜有随时留记号的习惯。象是故意拖着脚走路留下印子、在人行道上画箭头什么的。”
    “你呢?”
    “我再仔细查查这些腐尸。它们有点不寻常。”
    “好吧。”她急切地看了我一会,似乎要在话语中搜索某些情感似的。可最后她只是说:“小心点,卡文迪许。”
    说完,她就沿着街道跑开了。我看着那紧紧地裹在龙皮衣里的背影,试着尽量不要去想她。日后有的是机会画,管它卖不卖钱。
                              * * *
    灰。
    红色的灰尘代替了血液,从伤口里汩汩地流出来。在用来伪装的袍子底下,腐尸褴褛的衣服上还沾着厚厚的另外一种灰尘,象是雕刻家用来做粘土的细粉砂。我拈下一些,放在嘴里舔了舔。有点扎嘴,象是淡咖喱末。或许这些腐尸曾经在某个香料仓库里藏过身。可这不是那种咖喱的黄色,乍看上去象是淡棕色,我仔细观察之下发现这实际上是一种白褐相间的颗粒。
    红的、白的、棕色的……我应该找个矮人来,一个对本行技巧精通的矮人:那种成天研究土壤,就好象色鬼研究女人一样的。感觉会里有这么几个,总是给每个人带不同的质料闻、尝,甚至是吃。托治疗术的福,要不然一副好牙都保不齐。可现在要是哪个矮人能鉴别出这几种灰尘来,我将给这些石头爱好者们以热烈的拥抱。
    没办法,我只好采集些样本回去留待日后找人进行鉴定。我从腐尸身上撕下一片白灰和棕灰沾得比较多的布片,又撕下一张素描纸接住那些从伤口里象血一样不断流出的红色灰尘,把它们放进口袋里。
    就在我检查完腐尸直起腰的时候,哈泽坎忽然从殡仪馆拐角里跑出来叫道:“布特林!快来!”
    “什么事情?”
    “俏皮话和我,”他喘着气说,“放火的人给困住了。”

5.三次开启的大门
                              
    我一路跟着哈泽坎,他一边走一边向我解释所发生的事。他和俏皮话几乎搜索了殡仪馆前门的每一寸地皮,任何有可能让人藏身的地方都叫他们给找遍了。这活干起来并不轻松,因为大多数的房子都找了火,人们挤在大街上,一边喊着救火,一边从最近的水井里用桶子打水。更何况所有有可能待在里面发射火球或者火箭的地方,统统空无一人。时间拖得越长,对他们来说要找到罪犯越不利。
    就在这片越来越严重的混乱中,哈泽坎忽然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孔。那人随意地靠在半毁了的一面石头墙壁旁,看着慌张的群众手忙脚乱地救火,几分钟后便向闹市区走去。哈泽坎一眼认出他就是那个在城市法庭放火球的三个人之一,那个满是漂白过的白胡子混蛋。更何况他的腰带上还挂着哈泽坎再熟悉不过的东西:白色的象牙,上面镶嵌着红色的闪光。哈泽坎和俏皮话远远地跟在那人后面(哈泽坎管他叫漂白胡子),碍事的群众阻碍了他们进一步的跟踪。有一次我的队友们甚至把目标跟丢了,可后来他们却在查看下一条街上打架的嘈杂声时重新发现了漂白胡子。
    非常侥幸(不管怎么说,对我们来说是的),漂白胡子转了个弯,闯进沿着印记城旁道长长的狂喜舞蹈游行队伍里去了。哈泽坎对这一庆典知之甚少,是俏皮话向他解释其由来的。对我来说,这种早些年人们需要整整跳三天舞的仪式是非常了解的。这一传统已经延续了四百多年,四个世纪以来只要人们愿意,谁都可以加入这种类似撒酒疯般的游行中去,而其行进路线则完全取决于人人都可以担任的领舞的喜好。在领舞后面一小段距离走着的是被称做抬牛人的十个人,倒不是说他们真的抬着一头奶牛,只不过在很多年前这种仪式刚兴起的时候,人们总是将一头奶牛或者是一只活的动物、一具雕像放在一块木制平台上抬着走。时至今日,却只有那牛台空留了下来,根据我的亲身体验,上面往往还堆满了要命的碎木屑。
    甚至连管理者们都不记得一开始这一游行的初衷,或者它是怎么开始的了。人们加入队伍仅仅是想跳个尽兴,或是喝它个酩酊大醉,直到瘫在街上不省人事。有些人会自己带酒,可往往并没有这个必要。因为据说向经过的游行队伍捐赠饮料会给人带来好运。当初我参加的时候老祖母们就央求我接受她们的烈酒,并说那样对她们的关节炎有好处。谁知道呢?或许是吧。因为她们抱着自制威士忌跟在我身后跑的时候,腿脚还真够利索的。
    于是那个火球纵火犯、漂白胡子不小心跑到了队伍里去,还和几个抬牛人撞了个满怀。可以想象,那些喝醉了的狂欢者会有什么反应。总之,在一阵拳打脚踢之后,漂白胡子光着身子骑在了牛台上,他的衣服和装备被扔到了大街中央,踩在跳舞的醉鬼脚下。
    “我想你和俏皮话一定把火杖缴了。”我对哈泽坎说。
    男孩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过事情没那么简单。由于所有这些都发生在闹市区的贫民窟,所以大概只有狗屎才能平平安安地躺在街道中央而不必担心被别人偷走。还没等他们动手,漂白胡子的东西就叫觊觎已久的家伙们抢了个一干二净。这时俏皮话从口袋里掏出一片羽毛挥舞着,边打着手势边念念有词。忽然一队和谐会卫兵出现在拐角处,一脸来者不善的样子。接着,所有妄图瓜分漂白胡子东西的走私贩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把刚到手的赃物统统丢在了地上,让哈泽坎捡了去。
    “你也拿了他的衣服?”我问。
    “所有东西。”哈泽坎大笑道,“我们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回来了。我刚把东西拿到手,那些卫兵就立刻消失在人行道上了。俏皮话可真棒。”
    “地精都是有名的幻术师。”我解释说,接着听哈泽坎的故事。
    游行队伍抬着漂白胡子走了好几个街区,最后他终于成功地抓住了一根横穿街道的衣杆,晃荡着爬进了一所公寓房的二楼。一片混乱之后,他从房子的前门仓皇地逃了出来,手里抓着从衣杆上偷来的裤子,头上还顶着整整一碗倒扣下来的面条。漂白胡子避开了狂喜游行的人,窜进了一条巷子,穿上裤子。随后哈泽坎和俏皮话就跟着他七拐八弯地来到了一家肮脏的文身店,直到现在他还没出来。
    “你说那是他们的总部吗?”我问。
    “不,”哈泽坎回答说,“我说他在文身。”
                              * * *
    当我们文身店的时候,我们的地精同事不知道上哪儿去了。哈泽坎把我带到一个巷子里,在那儿我们不仅可以藏在黑影里,还能把店里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正在我们进行监视的时候,一个声音从稀薄的空气里传来:“他还在文身。”
    我吓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你隐形了是吗,俏皮话?”
    “是的,卡文迪许先生。”
    我什么也没看见,不过我知道他一定在对我叩头。
    “那么,”我说“你一定进去看过情况了。”
    “的确如此。漂白胡子先生正在右前臂上文自己的肖像。”
    “真奇怪。”无论是印记城还是外层位面,文身在平民阶层中十分流行。可我从来没见过有人在自己身上文自画像的。他们不是文神秘的符号,就是部落的标志,或者是他们杀死的某种生物的图案以示庆祝。但决不会是自画像,就我而言,哪怕是最老到的文身艺术家也只不过文卡通之类的图案而已。
    “告诉我里面的详细情况。”我对隐身的俏皮话说。
    “那个人,漂白胡子先生,他走进去和业主说了些什么。业主是个女卓尔精灵,先生,一个黑暗精灵。她可能对这活很在行,精灵在手工技巧上总是技高一筹。”
    “这我知道,俏皮话。说重点。”
    “当然,卡文迪许先生。”这次我还听到了他叩头时轻微的嗖嗖声,“唉,当时我还没放隐身术,没能走近一些听漂白胡子先生和那女人说了些什么。不过听上去好象是就文身讨价还价。”
    “那是因为我们拿了他的钱。”哈泽坎插进来说,手里还拿着一捆上面全是脏脚印的衣服。
    “终于,”俏皮话继续道,“他从手上摘了个金戒指给那女人,狂喜游行的人们脱他衣服的时候没发现这戒指。于是那女人就接受了,然后一直干到现在。显然这活要干很长时间,所以哈泽坎大人就自告奋勇去殡仪馆找人。”
    既然我们还有的是时间,不妨和他们说说我的情况。我告诉他们奥娥娜和克里普奥跟踪盗贼的事情,告诉他们亚斯敏和我对付腐尸的事情。当我说起亡灵攻击俏皮话的在万亡会的那些同伴时,他一直保持着沉默。不知道是因为腐尸撕毁了死亡停火协议震惊,还是在为同伴们哀悼。可能他正沉浸在喜悦中,因为他的伙伴们终于得到了死亡的最终净化。我从来不明白死亡者是怎么想的。
    不管俏皮话是在默哀还是在庆祝,我总要检查漂白胡子留下的东西。衣服平平无奇,和闹市区的剪裁手法也没什么两样。在我意料之中的是,衣服上沾着和腐尸衣服上一样的棕灰。同样的颜色,同样的成分,这意味着什么吗?或许,我不知道。不过他带的东西则比较有意思。首先,当然是那根火杖。我决定决不就这么用手碰它,以防有什么圈套。事实上最好让哈泽坎保存着它,或许他那尊贵的托比叔叔教过他怎样小心应付魔法杖。接着我一一检查漂白胡子的其他物品:一把刀刃上涂着粘稠的绿色树脂的匕首,显然有毒;一根白金项链,在和狂喜游行的人打斗时扯断了;钱包里还有一张硬卡片,上面用墨水画着他自己。
    “嗯,”我自言自语道,“这家伙一定非常喜欢自己的脸。”事实如此,他一旦丢失了自己的画像,就立刻去文身店用仅存的金戒指作为代价在身上文自己的肖像。对我来说,这是种超出理解范围的自我中心主义。要是我把所有的钱都丢了,才不会拿仅有的一块金子换取无谓的自我满足呢。除非漂白胡子有什么理由非常需要自己的画像,这其中似乎有种魔法的意味。
    “好吧,你们这两个法师。”我问哈泽坎和俏皮话,“有什么法术施展是需要自己的画像的?”
    “问的好,先生。”俏皮话回答说,“可我无法提供令您满意的回答。因为魔法的学派和学派本身的变化实在是太多了。 两个施放同样法术的人使用的材料可能完全不同,这得看他们的个人背景如何。主物质位面的术士尤其如此。”
    我瞥了一眼哈泽坎,对俏皮话说:“你真说对了。”
                              * * *
    附近的一座钟敲响十二下后几分钟,漂白胡子从文身店里走了出来。因为隐身的俏皮话一直在监视着他,所以还没等他起身我们就收到隐蔽的信号。哈泽坎和我立刻藏在黑影里,看着他一边轻轻拍着手臂上的一块淡黄色药膏,一边走到大街上。
    他的新文身其实为我们的跟踪带来了方便。漂白胡子的心思几乎都在那个文身上:他时不时地看着它,用手指谨慎地摸摸,还不住地转动胳膊以便在不同的光线下看清效果。也正因为如此,他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闹市区的人们,自然也没有发现我们一直在纵横交错的街道上跟着他。
    闹市区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到处是肮脏的黑店;浸透了威士忌的醉鬼失去了知觉躺在人行道旁;孩子们假装在街上嬉戏,其实是在伺机掏行人的钱包。漂白胡子几乎在迷宫一样的街上走了一个钟头才到达目的地,可其实我早看出来他要去哪儿了:一些高耸的玻璃盆堆垒成的建筑,它们围绕着一副大概有二十层楼那么高的木架子杂乱地排列着。每一只圆盆直径都有十步,至少二十英尺高,装满了着浑浊的水,里面的鱼群透过玻璃壁时隐时现。这就是印记城著名的渔场垂直海,据说是从前一位叫做楚泰里尔斯的巫师造的。显然在当时他是个魔法大师,不过现在我们只知道他对海鲜有着特殊的喜好。他千辛万苦地造了每一只圆桶,还用魔法对玻璃加固,以便它们能承受水的重压。他亲自督建了那副高高的木架,精心设计每一个斜坡、每一根支架和每一条通道,让看起来杂乱无章的水盆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此外他还就如何进行换水、喂食、捞鱼等问题做了详尽的计划和安排。很有可能,他是本着让大市场和印记城常年有新鲜鳕鱼、鲑鱼和扇贝供应的慈悲心肠建起垂直海的,而有些传闻则说楚泰里尔斯不过是个饕餮之徒,为了满足自己一时的口腹之欲才搭建起它的。
    漂白胡子径直走到了高塔的底部,和看守着入口斜坡的警卫简单说了几句后就走了进去。“俏皮话,留在这儿。”我轻声说着,也不管地精听得见听不见。很有可能他在我们还躲在建筑投射下来的影子里时,已经跟着漂白胡子闯了进去。
    “我们跟进去吗?”哈泽坎问。
    “我们待在这儿监视,”我回答说,“如果我们发现这真是敌人的总部,就立刻向爱琳大人报告,她会找人把这些蠢货绑起来的。我可不会一个人去对付一群拿着火杖的混蛋。”
    “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男孩说,“每次你激动的时候都会用蠢货、混蛋这些词,和印记城其他人一样。”
    “去你的,主位面佬。”
    哈泽坎把嘴咧得大大地笑着。
                              * * *
    我让男孩在高塔底部附近监视着,自己花了几分钟找到一个视野更好的地方。那是一所有点象我们监视殡仪馆时住的公寓房,只不过它有楼梯能够上屋顶。和闹市区所有的屋顶一样,那儿杂草丛生,还盖着主人的鸡舍,到处都是鸡屎。我小心地穿过这些鸟粪,脚底下的房顶咯吱咯吱响得厉害。
    那气味也浓得厉害。
    我趴在一所鸡舍后面,越过街道朝垂直海看去。高塔上到处是在水盆边忙碌的人们,工人们站在通道上从水里把鱼捞上来,然后倒在手推车里,沿着斜坡把它们运下去。漂白胡子一边推开向下走的工人,一边慢慢往上爬。不一会,我发现他找到了我们熟悉的人:在城市法庭放火球的那两个。他们手里都攥着火杖。
    这三个人要到哪儿去?我扫视了一下高塔,看看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就在这时,我发现亚斯敏在我底下。
    要不是没有一双感觉者锐利的双眼,还真别想认出她来。她穿着一件土褐色的工作服,脸上抹着煤灰。即便如此,我还是能从她长着骨脊的胳膊上认出她来。她还拿着那张可怜的素描,不时地展开来看两眼,然后再卷好,似乎那是一张指令或者地图似的。不过那些鱼工倒是没发现她的身份,他们前前后后地忙着,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既然亚斯敏在这儿,奥娥娜和克里普奥也肯定不远。奥娥娜还拿着法杖,密韵者兄弟则一如既往地保持着死寂。他们俩都伪装成了工人,扶着空手推车站在亚斯敏身边。我敢肯定是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把他们引到这里来的。果然,就在我抬头看去的时候,发现那两个盗贼处在和我一样的高度上,正在垂直海的坡道上慢慢地向上走。他们都还穿着死亡者的袍子,兜帽压得低低的。工人们都惊讶地看着他们,不仅是为了他们的服饰,更多的是因为他们看见一个吉斯彦克依人和一个吉斯泽莱人居然亲密地走在一起。我看着他们离开了斜坡,来到一盆角鲨上面。那是一种鱼鳞向下,平均长度达三英尺的鲨鱼,它们在玻璃后面不住地徘徊,你甚至能从它们眼里看见饥饿的贪婪。一开始我还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盗贼会来到这么个前面没有路的通道前。可后来我发现,他们头上支撑水盆的拱形架子开始发光。
    “我可真蠢,”我自言自语说,“是传送门。”
    对我来说,在垂直海中间看见一个通向其他位面的传送门,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在多元宇宙,印记城的别称就是传送门之城。这地方的耗子非常多,可这里的传送门比耗子还要多。只要你沿着街走,随时都能发现它们:面包店的门前、一所寺庙隐匿的修道院里、甚至是一架梯子和墙壁之间的夹角。所有这些拱形的封闭平面,无论它们的存在是否是暂时性的,都有可能出现一道传送门。不过它们是通向极乐世界的草地,还是十八层地狱就没人知道了。
    当然,大多数的传送门还是有迹可循的:只要你带着正确的“钥匙”,否则传送门不会出现。比方说在你菜贩邻居家门里有个传送门,一百次之内有九十九次,你都可以安然无恙地穿过去瞪着他的莴苣;可万一哪次你正好带着能够激活传送门的特定物体:一只银杯,或者是一块三角形的布片,也有可能是一根两头打结的绳子,于是传送门就会忽然打开,把你吸进另外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去。要是你和朋友们在一起,他们也会被传过去:传送门无所不吸。
    正是由于印记城数以百计的传送门,才形成了该城的经济命脉。对当地魔法的从业者来说尤其如此。比如有些巫师是专门进行鉴别的,他们侦测新出现的传送门,通过神术找出正确的钥匙,预知它的目的地;而有些魔法师则专门封闭传送门,只要你肯花钱,他们就能防止艾菲姨婆的卧室突然变成通向火元素位面的传送门;还有一种法师是专门进行研究的,这种现象是怎么产生的、它们如何运作、选择钥匙的根据何在等等。第三种法师往往最后一无所获。传送门根本无法用常识来解释,它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就象在垂直海十层楼高度的一条拱形通道上出现一样。
    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四处查看了一番,视线扫过我的藏身之处,但没有发现我。确信没有人监视之后,他们朝门里跨了一步,然后就消失了。我在这里无法看清传送门活动的那一瞬对面是什么位面,但从入口处喷出来的浓浓的烟尘可以断定他们的去向。这些灰尘在空中飘着,轻轻地落在木板和水池里。
    过了一会,我的三个队友也出现了,他们还推着手推车,好象自己真的是鱼工一样。眼尖的奥娥娜一下就发现了还飘在空中的尘雾,我看见她指了一下下落的灰尘,又指了指还在发光的拱架。克里普奥毫不犹豫地就冲了过去,可当他穿进拱架的时候什么也没有发生,他只不过往前冲了几步,在木板走道上停了下来。典型的密韵者作风,想也不想就朝前冲,不管危不危险,不经大脑。奥娥娜和亚斯敏几乎同时对着他大吼,责怪他行事卤莽。这时,漂白胡子和他的同伴忽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我不得不佩服漂白胡子,他居然认出了穿着肮脏的工作服的奥娥娜。不过她手里的银杖也是暴露的原因之一。不管怎样,他一看到大人就发出了德瓦尔的口型。对他来说这个在法庭圆庭打过照面的管理者出现在传送门旁,就意味着大事不好。所以他马上从同伙那里抽出火杖大叫道:“不许动!”
    亚斯敏和奥娥娜马上停了下来,可克里普奥一头朝他冲去,好象要一个人单挑三个似的。他刚穿过静止的传送门就叫亚斯敏给拉住了。她在他耳边短暂而迅速地说了些什么,我们的好兄弟就以动如脱兔的速度一下子站住,静静地看着漂白胡子。
    “你不会在这儿发射的,”克里普奥说着,声音大到就连街对面的我也能听见,“这里都是木制建筑,而且我们里地面很高。除非你想让成吨的水从头顶上浇下来,否则别轻举妄动。”
    “你怎么知道我不敢!”漂白胡子吼着,“放下武器,趴在地上!”
    “武器?”亚斯敏向前走了一步,无辜地说,“我什么武器也没有。只有这个。”说着她摇晃着那张素描像。可从我这个角度看,她的长剑正鼓鼓囊囊地突在工作服下面。
    “再往前走我就发射了,“漂白胡子叫道,“这不是开玩笑。我今天已经饱受虐待,现在可不想再让一个泰伏林人揍我。明白吗?”
    亚斯敏紧绷着下巴,漂白胡子的两个同伙也是。显然他们并不想在十层楼高的木塔上发射火球,可他们太怕漂白胡子了,不敢劝阻他。
    “来吧,”奥娥娜抓着亚斯敏的肩膀,把她往通道后面拉,“我们干点有意义的事。”
    “你们要干的就是趴下。”漂白胡子说,“马上!”
    要是我有一把十字弩,或者是一块合适的石头就好了。我想着,在这个距离正好能够打中他的头,我们之间的街道和闹市区所有的街道都一样窄。可屋顶上只有小块的鹅卵石、杂草和鸡窝……
    有了。
    我的三个队友还在和漂白胡子对峙。我悄悄打开面前的鸡舍。“好鸡,乖鸡,别叫……”
    里面的母鸡愤怒地用一只眼睛盯着我,另一只眼睛不是让其他鸡给啄了,就是叫猫给抓瞎了。我希望它不要攻击我,因为它正坐在一只鸡蛋上,而我要用这只鸡蛋打漂白胡子的头。
    “在一般情况下,”我用最温柔的声音对鸡说,“我是不会夺去一位女士的孩子的。可现在是紧急情况,生死攸关。或许城市的命运就悬于此蛋了,所以别叫,让我……”
    那该死的鸡啄了我的手,把血都啄出来了。我捂住嘴以免自己叫出来,飞快地在它还想啄我之前掏出了可怜的鸡蛋。母鸡只是咯咯叫了一声,毫无疑问,长久以来它已经对这种诱拐它后代的行为习以为常了。漂白胡子没有注意到鸡叫,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我的三个队友身上。他们慢慢地退后,一点投降的意思也没有。要是我现在把蛋扔出去就能打中他的脸,要是他当时没有发射火杖,奥娥娜就会立刻用法杖攻击,而克里普奥和亚斯敏也会立即动手。
    当然,要是如意算盘打错了,我就会把他们全害死了。
    等等,我对自己说,等个好机会。
    “这是最后警告!”漂白胡子叫道,“趴下,要么就死!”
    “你们就不能劝他理智点?”奥娥娜一边对漂白胡子的两个同伴说,一边继续向通道退去。
    那两个人不知所措地一句话也不说。
    “我数到三。”漂白胡子说,“一!”
    我深吸了口气。
    “二!”
    我抬起胳膊准备扔蛋。
    “三……”
    亚斯敏忽然往后退去。她一定是想拉奥娥娜和克里普奥跳进水里,这样就不会担心火球了。可她冲进了发着光晕的传送门,刹那间,亚斯敏和我的队友们统统被传送门吸了进去,在这个存在位面里消失了。
    又是一大蓬灰喷了出来。
    漂白胡子放下火杖,而我也静静地跌坐在鸡舍后面,手里还攥着没能扔出去的鸡蛋。
    “你们这些蠢货还等什么?”漂白胡子转过身去对他的同伙叫着,打着他们的脑袋,“我们得把他们干掉!我们走!”
    说着他一手拉着一个往前拖去,三个混蛋就这么消失在传送门里。
    现在除了飘荡的灰以外,走道上空空如也。
6.三个家伙的救援队

                           


    我从楼顶跑下来,一路上脑子里只想着一个问题:传送门的钥匙是什么?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都带着包裹,显然钥匙就在包裹里。克里普奥一开始穿过传送门的时候并没有激活它,所以钥匙不在他身上。一定是亚斯敏,因为她退后的时候第一个碰到传送门,奥娥娜和克里普奥是被她带进去的。漂白胡子也是这样,他拖着两个同伙进了传送门。可问题是他身上没有什么东西:一条从衣杆上偷来的裤子,从手下那里借来的火杖……
    还有手臂上的那个文身!他的自画像,他花去了最后一块金子文的。
    我还需要重复,亚斯敏身上带着那张我为她画的该死的素描吗?
    自画像。这就是答案,这就是打开传送门的钥匙,这也就是为什么漂白胡子那么紧张文身的原因:他得靠它才能回去。
    我立刻跑到哈泽坎埋伏的小巷子那儿,他还在监视着高塔的底部。一看见我冲过来他急忙问:“怎么了?”
    “亚斯敏他们被包围了,”我说,“我们得去救他们。”
    “怎么救?”
    “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你还能施放传送魔法么?”
    “事实上那不是魔法,”他说,“我只要想着这儿是我们的目的地,大地就好象开玩笑似的跟着我的念头动了起来。”
    “晚点再解释吧。你能把我们送到那儿去吗?”
    “哪儿?”
    我指了指。又指了指。然后说,就是有许多,不,不是那条走道,是那个,右边那个……不,不,上面一层,角鲨那边……
    你知道,每次着急的时候你身边的人都好象假装自己是傻子一样,总是不能理解你的意思。可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我得马上把亚斯敏给救出来。哈泽坎好不容易明白了我们要去哪儿,我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叫着:“快,快,快!”
    忽然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刹那间我们就站在了走道的旁边……事实上是边缘,差点没掉下去。我一个人还能保持住平衡,可哈泽坎为了能够传送我们俩一直紧紧地挽着我的胳膊,现在他的重量正在把我们往角鲨池里面拖。
    “哈泽坎!”我大叫了一声,双双跌了下去。忽然有个人从后面拉住了我俩,在千钧一发的时候把我们及时地拽了回来。可当我想回头看看是谁救了我们的时候,那儿却一个人也没有。
    “俏皮话?”我试探着问。
    “愿意为您效劳,卡文迪许先生。”隐形的地精回答道,“真没想到能在这儿找到您。”
    “我也没想到。”我说,“你有没有看见漂白胡子追上亚斯敏他们前发生了什么事?”
    “没怎么看见,”他说,“漂白胡子先生的腿比我长,我没能赶上。”
    “可惜……要不然那时你还能帮上点忙。不过现在也不迟。”说着我拿出素描本和炭棒,“给我一点时间,我把传送门的钥匙画出来。”
    “什么传送门?”哈泽坎问。
    我没理他,开始画自己的脸。俏皮话在一旁回答说:“我们面前的拱架是一个位面之间的传送门。唉,你们主物质位面的人无法看见这些传送门,只有我们这些生长在外域的人才有可能辩识出来。”
    “传送门?”哈泽坎乜斜着眼睛瞧着拱架,“我就是通过传送门来印记城的,是托比叔叔告诉我那道门的位置的。”
    “不过你不准通过这道门。”我一边画一边说,“你得回去向爱琳大人报告这里发生的一切。”
    “比如说?”
    我停下来,从素描本上撕下一张空白页交给隐形的俏皮话:“帮忙把爱琳大人该知道的一切记下来,免得哈泽坎漏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我不会忘记的!”哈泽坎抗议道,“这不公平,你去救人,我却留在印记城!”
    “没时间争了!”我吼道,“有人得把他们救出来,就有人得去向上面报信。这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那我去救人,你去报信。”说着哈泽坎朝传送门走去。
    我没阻止他,我才不信他身上带着一幅自画像呢,何况我手里的这张还没画好——我得赶快,亚斯敏危险着哪。但是,俏皮话不知道怎样会打开传送门,他也显然不希望冒这个险。所以他对哈泽坎说:“主位面的先生,我请您不要草率行事。”说着那张纸在空中刷拉刷拉地飘着,想要挡住哈泽坎的去路。我在想好笑的是,隐形的俏皮话拿着一张什么也没有的白纸,这算不算他的自画像?
    哈泽坎一下子就撞上了隐形的地精,他俩朝传送门跌去,然后呼的一声,门打开了。
                              * * *
    你是无法看到传送门的另一头的,而这一个,更不清楚。即使是在印记城的正午时分,从门里也只能看见一丝微光,里面笼罩着阴暗厚重的灰尘,形成了一圈一圈的螺旋线。根本就看不见跌进去的哈泽坎,只能隐约看见一个被灰尘覆盖的地精的轮廓。
    就在那一刹那,我的脑子灵光一现。感觉会称之为“只此一次”的本能:你感觉这种情况一生中不会再出现的那一瞬间。比如说你看见一块酪饼,而你的鼻子告诉你它是无可挑剔绝顶美味,一旦错过终生不再……或者你看见一个收庄稼的女人,这时内心的欲望告诉你:“就是这个女人,就是今晚。否则我的灵魂就要堕入悔恨的深渊。”等等。我们的会长们教导我们只此一次的预感十之八九是错的——可能还有更好的酪饼、更令人着迷的一见钟情——可他们同时又说谁在乎呢?去它的常识吧,我们应该率性而为。
    只此一次本能告诉我:看见一个传送门了,扎进去。
    我一头扎了进去。
    危险已经被我抛诸脑后,事实上精确地说,是我的素描本和炭棒被抛在了脑后。因为一扇传送门开启的时间很短,可能几秒钟之后它就会关上。所以我前一刻还呼吸着印记城烟味浓重的空气,而下一秒就已经站在了铺天盖地的沙尘中。尘土犹如一条毯子般把我紧紧地包裹在了里面,就连地面也和空中一样,是浑然的一片飞沙。沙尘一下子就淹没了手肘,我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顶着风爬起来。在这里根本无法呼吸,能见度也十分的低,翻滚的云层里只有一丝微弱的灰光能透过来。
    我能屏息多长时间?三十秒?一分钟?在肺里吸满沙尘前我还能撑多久?
    前面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我一把抓住它拉了过来。不出我的所料,是哈泽坎无头苍蝇一样地在乱闯。要不是我及时抓住他,可能他现在已经在风沙里迷路了。这个主位面白痴——印记城每个人都知道,决不能在通过传送门来到一个敌对环境后四处瞎溜达。由于传送门必须出现在拱形的封闭平面内,所以往往这些拱门就是一个避难所的入口。我紧紧地抓住男孩的胳膊谨慎地向上看,隐约能看见我们正站在一条大管子的入口处。在漫天迷雾中这又大又宽的洞口也只是一片模糊的黑影而已。我拉着哈泽坎,迎着呼啸而来的暴风步履艰难地朝里面走去。忽然,我们脚下厚重的灰尘变成了坚实的地面,大门在我们身后关了起来,把狂风和咆哮都关在了外面。
    四周一片寂静。我们正站在一间由三角形玻璃板搭建的圆形小房间里。屋子外面尘埃不住翻腾,在玻璃上堆积起来之前又被狂风吹得不知所踪。只有黎明般的昏曦才能从玻璃窗格中透过来。
    “布特林!”哈泽坎轻声叫了我一下。我转过身来,看见他正站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上,后面是另外一扇门。等走近几步我才看清这团隐隐绰绰的东西,其实是一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一个穿着锁子甲手里还拿着短剑的大地精。
    “是某种怪物。”男孩说。
    “死掉的那种。”我告诉他,“或许他在这儿是看着这扇门的,然后亚斯敏、奥娥娜就出现了。然后是克里普奥。可怜的家伙,它可能还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完蛋的呢。”
    “那么我们就来庆祝它的生命终于到达了尽头,”第三个声音在屋子里响了起来,“它摆脱了生命的重负,找到了在死亡的深渊中等待着每一个生物的净化。”
    “你好啊,俏皮话。”我叹了口气,“还是那么乐观。”
    “事实上,先生。”隐形的地精说,“其他的死亡者对我的乐观有着很高的评价。”
    哈泽坎看上去想问个愚蠢的问题,我马上用手捂住了他的嘴。
                              * * *
    “现在,”我说,“按原计划进行。哈泽坎回印记城报信,我和俏皮话救人。不准讨价还价,时间紧迫。”
    “可我怎么回印记城?”哈泽坎问。
    “你回到传送门那儿然后……”我停了下来。打开传送门需要一幅自画像,可我手头又没有素描本。“俏皮话,你是不是已经把我给你的那张纸弄丢了?”
    “进来的时候我都给弄昏头,恐怕纸是丢了。”
    现在不是被吹得不知所踪,就是叫埋在灰尘里有好几英尺了。“见鬼!”我咕哝着,想看看还有什么能给男孩画张画的东西。没有。“好吧,”我说,“现在允许你加入救援队。可一旦我们找到法子给你画张像,你就要立刻回印记城报信。”
    “我们救了人,”男孩回答说,“不就可以一起去报信了吗。”
    “希望如此。”我点点头,“可别忘了我们在陌生的地方。小心点,保持沉默,什么也别碰。”
    “是,长官!”他敬了个礼,然后马上就把大地精看守的那扇门的开关给按了下去。
    在别的情况下,他的胸口马上就会多出几支箭来——两个弓箭手在门的另外一边守着,十字弩严阵以待。不过幸运的是亚斯敏他们已经来过了,所以那两根弓弦和它们主人的喉咙一样,都是断的。
    “你完全没脑子吗?”我朝哈泽坎吼去,“你不能就这么往里头闯!俏皮话,你走在前面……留心陷阱。”
    “遵命,卡文迪许先生。”
    说话间有什么东西把男孩推出了门口,走了进去。在我们面前大约一百步的地方,一条走廊倾斜着盘旋向上。和第一间屋子一样,这里的天花板和墙壁也都是由嵌着三角形玻璃的金属架子构成的。苍白的灰暗笼罩下来,吞噬着明亮的光线。随着我们逐渐向上,窗外的尘暴也慢慢平和起来。看来它们只是在这座建筑的入口处才变得那么严重,因为一旦我们站在足够高的地方就发现,这些灰尘正怪异地聚集在空中。和一般的沙漠不同,这里的风暴无法吹起一道道的波纹,或者堆积起座座沙丘。所有的尘埃就象被筛选过的一样分列在不同的高度上,没有灌木,没有仙人掌,也没有山峰和谷地。只有死气沉沉的灰尘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那一头。
    “挺吓人,不是吗?”哈泽坎小声说。
    “亚斯敏会喜欢这个的,”我回答道,“崩坏的本质。俏皮话可能也会喜欢。”
    “不完全是,尊敬的先生。”地精说,“我崇拜死亡,可这儿是毫无生气。两者并不一样。”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洞开的门,一股烟火的味道从里面飘出来。不久以前这里还一定是一间舒适的休息室,摆放着装饰幽雅的椅子和柔软的沙发。可就在前几分钟里,一场战斗把这里彻底摧毁了。对着我们的半边墙被熏成了黑色,结着家具燃烧时冒出来的炭灰。靠着我们这半边的墙上则有一层厚厚的冰霜,桌椅板凳都被冰冻成了一团。中间的交界处,屋顶上的冰柱不断地向下滴水,一点点地浇在地板的火苗上。我几乎想也不想就走上去掰了一根冰柱下来。我总认为它们吮起来味道不错,冰冷、干净,尖利的冰尖就象在和你的舌头起舞。可这一根全是烟炱的味道,我啐了一口,把它扔掉了。
    这里一具尸体也没有,没有证据表明最后谁胜利的。但无论如何,战斗已经结束了。如果亚斯敏他们输了……嗯,既然没有尸体,我只能说他们被关了起来。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他们给救出来。当然要是他们赢了,一定还会继续往前走,还是需要我们的帮助。总之,他们一定很高兴见到我们。
    如果他们还能见到我们的话。我不禁想起法庭圆庭里那些融化的眼睛从眼眶里流出来死人。
    不。亚斯敏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她的眼睛是那么地……好看。
    屋子有两个出口,一个在左边,一个在右边。多亏了战斗中施放的那些魔法,现在两扇紧闭的滑动门都给炸开了。我两边看了看,不知道该走哪一边。
    “选一条。”哈泽坎悄悄说,“我总是走左边。”
    这句话立刻让我有种走右边的强烈欲望,不过我还是走了左边。
                              * * *
    左边的回廊从入口开始蜿蜒成一个弧形,向外蜷曲着。我不知道整个建筑是什么样的,但是由此看来它好象是一个巨大的圆环,四周围绕着倾斜的走道,就象轮毂上的辐条一样,我们正沿着其中的一条轮辐向前走。在窗外另一条走廊从大厅延伸出去,在它的悬空端处沙尘暴打着旋,和我们进来的地方一样。我怀疑那里是不是也有一扇传送门。要真是这样的话,那么这所房子就有可能是向外鼓风用的,以免外面萧瑟的尘沙阻塞住传送门——这可能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现在不是讨论这些问题的时候,可好奇心还是让我对另一点产生了疑虑:如果这座建筑是一个圆环,那么在圆环的中心是什么?我不知道,虽然走道的外层墙壁是由那些小块的三角形玻璃组成的,但内层墙壁都是光滑可鉴的钢板。我甚至能在上面看见布特林·卡文迪许的脸庞,他的山羊胡子和头发上都沾着一道道的灰尘,原先迷人的乌黑现在变成了一片灰白。
    终于,我们来到了圆环的下一个辐道处,这里的建筑结构和第一个走廊没有什么不同,在走道和圆环中心的连接处也有一间大房间。不过这一间的门是锁着的。
    我挥挥手示意哈泽坎留在原地,自己走上前去贴着门仔细聆听。钢板太厚,几乎什么都听不到。不过在这段时间里,我倒是可以想想下一步该怎么做:是马上就进去,还是慢慢来?是大摇大摆地冲进去,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
    “嗨,去它的。”我说,“没时间了。”
    门是由墙上一个按钮控制的。我用脚跟踢了它一下,然后拔出了剑。
                              * * *
    伴随着轻微的声音,门向一边滑去。我第一个闻到的就是一股可怕的恶臭,就象被夹在屠宰场和制革厂中间似的。浓重的血腥味、腐烂的味道和化学制品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我稍微闻了闻,其中有大量的醋味,还有铜、硫磺,以及许多生石灰。其中还夹杂着很多其他的气味,我没有来得及闻。因为我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想看看是什么玩意散发出的这令人作呕的味道。
    是尸体,成堆成堆几乎垒到天花板上的尸体。其中一半是人类,有男人也有女人。剩下的则囊括着多元宇宙几乎所有的常见种族:精灵、矮人、大地精,甚至还有一两个泰伏林人。他们的胳膊无力地垂下来,双目圆睁地瞪着。大多数死人穿戴都很整齐,有些还非常考究;也有浑身赤裸的,被象丢垃圾那样扔在尸堆上。我发现这些人身上都没有明显的伤痕,也无法得知他们是怎么死的。我身边的几个看上去生前都是年轻力壮的,其他的则被压在乱七八糟的尸首下面,根本就看不清。
    “这真太可怕了。”俏皮话轻声说着。从声音方位判断,隐形的死亡者就站在尸堆前。过了一会我注意到一具女地精的头发发出了沙沙的声音,一只透明的手梳理着她的卷曲的头发,拨正了她的辫子。
    “太可怕了。”俏皮话再次低语。
    “我以为你欣赏死亡。”我说。
    “洁净的死亡,”他回答道,“纯洁的死亡,值得尊重。可这些……你闻道这味道了吗?”
    “化学制品?”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由于现在我身处房间的正中,所以辛辣的恶臭就象一根尖利的针一样扎着我的鼻子。我的喉咙里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接着我就开始不可收拾地咳嗽起来。“真呛。”我咳嗽着说。
    “这味道是……某种植物提取物。”俏皮话告诉我。很明显他不想说出那是什么。“有些无知的恶棍以为这些提炼物能够使人起死回生。”
    “它们没用吗?”
    “或许有百分之一的机会,它们能制造出腐尸。”俏皮话说,“显然这些尸体就是实验的失败产物。不过低复活率倒是小事情,最大的问题在于……”我听见他不安地踱着步子,“最大的问题在于能量。亡灵生物不用吃喝、呼吸就能活动。这是因为它们消耗着外来的能量,大多数是通过神明或者其他统治着死灵的力量之间的通道传输,或者是来自宇宙间的魔法元素。因为亡灵和支持多元宇宙的力量之间,有一种深奥的精神联系,和伟大的黑暗神祗的交流。”
    “可这些通过炼金术制造的亡灵就意味着……”俏皮话的声音由于愤怒而有些哽咽,“它们就好象是蜡烛。它们是……封闭的。和外部的能量断绝了联系,无法同亡灵之神有任何交流。所以它们不得不消耗自己的能量,就象在笼子里渐渐饿死的老鼠。这是一种丑恶的存在。”
    我又看了看成堆的尸体,想要分辨出它们和一般的死尸有什么不同。除了冲天的腐臭之外,它们没有尸僵现象。这是否就是不同寻常的地方呢?我不知道。作为一个艺术家,我只对活着的东西在行。
    哈泽坎也对堆在我们前面的尸首感到好奇:“那么这些实验失败品是不是已经死了?还是它们仍然有意识,只不过没法动?”
    “它们确实有某种意识,”俏皮话点点头,“它们只是没有足够的能量活动罢了。它们的灵魂会因此枯萎……当然,除非我们把它们从诅咒中解脱出来。”
    我不喜欢他说的话。尽管我能意识到看着自己尸体烂掉的那种恐怖,可我还是倾向于拯救一个活着的亚斯敏而不是一些死了的陌生人。不过我还得再问一个和异常亡灵有关的问题:“告诉我,”我对隐形的地精说,“如果有人用炼金术制造出腐尸,那么它们是否会遵守死亡停火协议?”
    “这协议是我们组织和亡灵之神签定的,”俏皮话回答说,“但这些化学物的作用使得它们和神明断绝开来,这是它们所受的诅咒。因此这种亡灵是处于协议管辖范围之外的。”
    “那么,”哈泽坎说,“那些在殡仪馆攻击死亡者的腐尸一定就是这些尸体中少数几个成功的……”
    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因为我忽然听见了细微的动静。我又仔细听了听:不是从尸体中传来的,也不是从我们来的那条走道上;是从我们面前通向圆环形建筑的大门那儿。尽管那道紧闭的大门是金属做的,但我还是能听见朦胧的喃喃声。我捂着男孩的嘴,一边绕到尸堆后面去想找个藏身之处。然而这些死人紧紧靠着墙堆在一起,根本就没有地方挤进去。走道那头的声音越来越清楚了,万般无奈之下我只好把哈泽坎推进死尸,让自己藏在死人中间。尸体发出阵阵腐烂和化学制品的臭味,我只好忍住咳嗽憋着喉咙,把里面的死人揪出来。好在来人的高声话语掩盖了布片从裸露的皮肤上撕扯下来的声音。我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我只知道要是他们的人数不是我们的好几倍,我也不会在这个距离就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可我们两个都无法在成吨的尸体下钻出更大的空间,不过我们还是能尽力让自己的身体从纠缠不清的四肢中穿过去,藏在尸体中间。最后我把心一横,象半打人挤进只开了个门缝的屋子那样使劲地跨了进去。
    除了一张年轻女人毫无生气的脸之外,我什么都看不见。她的眼睛圆睁着,死死地盯着前方。我被死亡包围着:左手搁在什么人的腿上,右手则压在一个女人的肚子下面。尽管这里有足够的空间让人呼吸,可我还是屏住了气。
    “好吧,”一个男人喊道,“所有人都闭上嘴,给我安静下来!”对话停止了。“这就好多了。”男人说,“现在让我们看看这玩意行不行。”
    我咬紧了牙关。不管“这玩意”是什么,我都不会喜欢的。那人可能正在测试一种新型的火杖,要把这堆我和哈泽坎藏身的尸体点着烧光。
    男人开始念诵一些无意义的缀音,他的声音模糊而又有力,似乎在读着一张纸上的什么东西。过了一会一个浑浊的声音随着一下劈啪声响了起来,好象雷鸣之前的闪电打下来似的。一支暴风杖?我问自己。忽然尸堆的重量变了,我听见皮底靴子走在地面上的声音。紧接着,什么东西咝咝地叫了起来,这种声音我们不用猜都知道,腐尸的叫声。
    有人在房间里喘息,有人在窃窃私语,说什么我听不清。渐渐地,低语变成了赞许的喃喃声:“真叫人吃惊!”“太棒了!”“真他妈爽!”
    “瞧啊!”那显然是头的男人说,“我们自己的勾魂使者,没有比它更英俊的死尸了。打声招呼,死人。”
    咝咝声更响了。那群人欢呼了起来。
    “下次从女士们挑一个出来弄!”一个男声叫道,“我想要个新舞伴。”
    男声大笑起来,可一个女人却喊道:“你不需要什么新舞伴,你先得学怎么和它跳。”随后她也放声大笑。
    “别说了。”那头吼道,“我们还有活要干。所有人,退后。”
    谈话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那领头的又开始先前的仪式:念诵无意义的缀音、一阵粗重的声音、闪电般的劈啪声、然后是尸堆上又一具死尸站了起来。这一过程不断循环着,直到那领头的说:“好了,这是四个。特丽萨,你带它们到门锁那儿去。”
    “好的,首领。”一个女人回答道。
    “至于你们这些死不了的混蛋,”首领接着说,“照特丽萨说的去做,明白吗?”
    回答他的是一阵咝咝声。
    “好,别让她失望。现在出发。”
    我听见渐渐走远的脚步声——一个正常人的步子,还有四个拖沓的声音,四个从尸堆上复活的腐尸的脚步声,四具本来能掩护哈泽坎和我的尸首。
    尸体四个一组四个一组地相继复活,每一组都由一个活人带领着离开。笼罩在我身边的黑暗随着死尸的减少而渐渐褪去,用不了多久,压在我身上的死尸都会复活,而我则将暴露在外面。到那时可就大事不妙了。劈啪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躺在我手臂上的一具女尸复活了。她慢慢地爬起来,手撑在我的肩膀上,膝盖重重地顶着我的背部。我紧紧地捂住自己的嘴,以防痛得叫出声来。这是另一组腐尸的第四只,在一个活人的带领下她迅速地出发了。这屋子里还有敌人要领着腐尸离开?我不知道,也不能抬头看。
    接下来复活的一具尸体是个女的,她的脸正对着我,所以我正好目睹了召唤的过程:前一刻她的眼睛还呆滞地盯着前方,在沉重的声音和劈啪声过后,道道纤细的蓝光就象肿胀的静脉一般在她的皮肤上凸起。她的眼睛懒洋洋地眨了一下,然后死死地盯着我的脸。忽然,两点火星从她的瞳孔里冒了出来,渐渐扩大,直到整个眼珠都闪耀着熊熊的火焰。我甚至能感觉到脸颊被烤得火热。
    她朝我咝咝地叫着,举起了一只手,那上面刚长出了尖锐的利爪。
                              * * *
    恐惧攫住了我的心脏,我从压在身上的尸体下钻出来,没命地往外滚去。腐尸的爪子抓了下来,但却没有打中我。她的手轻而易举地就将我身下的尸体劈成了碎片,随着腐肉的四分五裂,一股刺鼻的恶臭和化学制品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冲进我的脑门,使我一阵眩晕。可还是我一路不停地朝下滚,就象沿着干草堆滑落一般,手里还紧紧抓着我的剑,挣扎着想要把它从剑鞘里抽出来。尸体减弱了我下坠的速度,缓和了地面的撞击。我一着陆就急忙站起来搜索着敌人:一个背对着我的大地精,以及一个手里拿着鳞茎状节笏的卓尔精灵,也就是黑暗精灵。那根节笏正散发着微弱橘黄色光芒,而拿着它的卓尔精灵则张大了嘴,纳闷一具死尸怎么自己站了起来。至于大地精,他正打算转过身来瞧瞧卓尔精灵在瞪着什么,却反而把破绽露给了我。长剑飞快地削去,深深地割进了大地精的咽喉,鲜血如喷泉般迫不及待地溅射在成堆的死人身上。这时死尸里发出了一阵吼叫,一开始我还以为是那只被乱七八糟的尸体压在下面的腐尸打算扑过来的叫声,可突然原本一动不动的尸体铺天盖地地朝卓尔精灵盖去。而在这些乱飞的尸首中间出现的,正是呐喊着的哈泽坎。卓尔精灵骂骂咧咧地想举起节笏,可却被众多尸体的重量压得一下子倒在了地板上,手中的节笏也被终于因此而显形的俏皮话夺了过去。
    有那么一会我们都待在原地无法动弹:我的剑卡在大地精的脖子里;哈泽坎正费劲地在尸堆上试图保持平衡;俏皮话靠在墙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而这时腐尸也正好脱离了束缚。她冲下来,一头扑进底下压着卓尔精灵的死人堆。腐尸的身体挡住了我的视线,我只听到卓尔精灵的哀号在一阵汩汩的流淌声中戛然而止。
    显然,腐尸女士对复活她的那个男人并没有什么感情可言。
    “住手!”俏皮话叫道。哈泽坎和我都没有要动的意思,所以这一定是对腐尸说的。毫无疑问,她在喊叫声中平静地抬起了头,心满意足地舐着爪子上的鲜血。有那么一会,她甚至朝我看了一眼,笑了笑。要不是她的牙齿比钉子还要尖,这一咧嘴还真象是在笑。
    事不宜迟,我迅速跑到门那儿按下了开关,以防卓尔精灵有哪个带着四只腐尸的手下循声而来。门静静地关上了,什么人也没有来。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好吧,”我说,“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 * *
    “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卡文迪许先生。”俏皮话最后说道,“可这支节笏知道。”
    “这节笏能说话?”哈泽坎饶有兴趣地问道。他还待在尸首堆上,只不过换了个他认为比较舒服的地方盘膝而坐。“托比叔叔以前有个能说话的锄头,可他在秋集的时候把它给卖了。”
    “节笏并不会说话,尊敬的主位面人,但它在这儿出现就意味着一些事情。我们组织称这把武器为克莱姆特·乌特哈拉姆,意思就是揭发人。它是由……某个我不能说出其名讳的神创造出来的。几百年前,节笏来到了死亡者的手中;我是说,一些死亡者以会长的僵尸随从中的一个显要位置为代价,从它的前任主人那里换来的。”
    “所以属于万亡会而出现在这里的揭发人,”我说,“就解释了今天早上盗贼在殡仪馆里的目的。”
    “的确如此,”俏皮话点点头,“他们用爆炸的巨人做掩饰,爬进来偷走了节笏。”
    “那揭发人有什么用呢?”哈泽坎问道。
    “它能带给使用者控制不死亡灵的强大力量,”俏皮话回答说,“甚至是鼓舞那些悲哀的死灵,让它们充满能量。可尽管如此,它还是一件可鄙的武器。这些可怜的生物……”他指着还在贪婪地舔着手指上鲜血的腐尸说,“她超出了宇宙存在之道,无法和亡灵神明沟通。她的死亡是困苦、不足取的。”
    尽管我个人无法看出她有任何困苦的样子——对一具死尸来说,她看上去挺快活的——可既然俏皮话是这方面的专家,那我还是姑且听信他的说法。
    “要是这节笏是邪恶的,或许我们应该摧毁它。”哈泽坎说。
    “我的组织试过,”俏皮话告诉他说,“唉,它实在是太强大了。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把它藏在殡仪馆里,直到我们找到消灭它的方法。”
    “那些盗贼一定是因为实验失败才来偷它的,”我说,“可能我们在殡仪馆干掉的三只腐尸就是他们好不容易用这堆失败产品提炼出来的。要是有了揭发人,这项工作就要容易得多。”
    “这个结论十分合理。”俏皮话点点头,“敌人显然想组织一支亡灵军团。”
    “好象我们麻烦还不够多似的。”我自语道。“不过我们现在有了这节笏,是不是就是说我们能控制腐尸了?”
    “所有看见我们拿着节笏的腐尸都会听命于我们。”俏皮话说,“我们能让它们倒戈相向,不过只是暂时的。”
    “为什么是暂时的?”我问。
    “必须超度不幸的生物。”地精回答道,“我们不能让它们存在。当然,一些腐尸有助于我们击败敌人,而在任务结束之前我也能容许它们的存在。但是最后它们的灵魂还会回来,法杖的能量注入就象给火炉加柴火一样,最多只能维持几个星期。一旦柴火烧完了,腐尸的本性也就复原。我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
    “那你有办法超度它们吗?”哈泽坎来劲了。
    我真希望他没问。
    俏皮话挥了挥手,嘴里好象喊了一声“霍克沙·普托克!”。揭发人橘黄色的光晕凝结成了幽绿色,在尸堆上投下了荧荧的光芒。尸体开始发出叶子摇晃般的沙沙声,有些还大声地呻吟着。正舔着自己手指的那只腐尸吓了一跳,好象她脚下突然发生了地震似的。她转过身来,一脸的迷惑不解,双眼中的火焰就象潮湿的木柴烧起来那样猛烈。她不知所措地咝咝喊着,双腿褶皱般软了下去,跌坐在地上。哈泽坎此时还在尸堆上,在一片震颤和怪异的低鸣中大叫着试图保持平衡。最后男孩连滚带爬地跌了下来,慌张地跑到我的身边,好象无论出了什么事情我都能提供有效的保护似的。
    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必要这个样子。唯一一只能够活动的腐尸现在正跪在地上,象小孩一样前前后后痛苦地打着滚。堆积的尸体也开始松动,以某种脉动的频率开始发抖。低鸣的呻吟逐渐变大,混成一片不约而同的悲啼:“嗬啊……嗬啊……嗬啊……”
    “霍克沙·普托克!”俏皮话再次喊道。
    “啊……”尸体和腐尸一起叹息着,后者发出咝咝的声音,“啊……”
    “霍克沙·普托克!”
    然后,所有死尸伴随着一阵黏软的声音化成了液体,犹如蛋白一样从尸堆上大片大片地倾泻而下,仿佛海潮似的冲击着我的靴子,溢了上来。哈泽坎努力地想跳起来,可却无处可躲:溶化的尸体盖满了地板,一直淹到我们的脚踝。
    “恶心!”男孩大叫,“呕!”
    “别害怕,”俏皮话平静地说,“只是外质的一种表现形式,完全无害。”
    “那么它们无毒了?”我问,“好。”
    尝起来有点象橄榄油,不过咸了点,还有点醋酸味。用来做色拉酱再好不过。

7.三块黏土板

 


    “今天可真是值得纪念,”俏皮话说,“亡灵之神不会忘记我们的。”
    “那是好事情吗?”哈泽坎悄悄问我。
    “可能不是。”我也悄悄地说,“不过我想我们最好是讨它欢心。”接着我放开了声音对俏皮话说:“我想你一定知道你摧毁的……抱歉,超度的……这些死尸本来能够派上用场的。”
    “它们不会真的帮我们,卡文迪许先生。你也看见一旦我拿到节笏后,那只腐尸立刻就把卓尔精灵给杀了。以这种方式制造出的亡灵对生物有着强烈的敌意,尽管它们不会忤逆其创造者的旨意,但一有机会它们还是会那样做的。所以我们最好解决掉他人召唤出来的腐尸——它们甚至会因此感谢我们,至少暂时是这样。”
    我得承认他说得对,腐尸不值得信赖。可卓尔精灵召唤出来的那只腐尸,直到被超度前还在对我友好地笑着……
    “好吧,”我说,“我们去多找一点腐尸,然后把这地方闹个天翻地覆。”
                              * * *
    门嗖地在我们面前打开了。显了形的俏皮话手持揭发人走在前面,以防有亡灵出现。我跟着他,而哈泽坎则跟着我。这也是条沿着中央圆环扭曲的走道,不过这一次内层墙壁不再是不透明的金属,而是另一种三角形玻璃。透过它朝里面望去,只见一片灰蒙蒙的光亮中,大片浅棕色的灰土堆积在那里。我们身处的建筑就象是一条跑道,离地面有两层楼那么高,围绕着下面这块直径大约有四百码的巨大操场。从这里看去,对面的走道只不过是一片阴暗里的黑影而已。
    起先我以为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可我忽然看见距离我们四分之一个圆环的地方有动静。我叫住了俏皮话,把鼻子贴在玻璃上费劲地向里面看去。四个影子出现在建筑物底层的门外,以一种腐尸独具的步伐往中央走去。它们从齐大腿深的灰尘里扒拉着,然后把满把满把的沙尘往脑袋上抛去。令人奇怪的是灰尘没有慢慢地往下飘,而是和石头一样猛地落了下来。难道它们都那么重?不对,腐尸走在里面一点困难的样子也没有。过了一会我才忽然想通:原来底下是没有空气的,那儿也没有风,所以尘土才会毫无阻碍地飞速下坠。
    “难怪他们想把所有的死人都变成腐尸呢,”我自言自语说,“不管它们为什么要下去,总之得是不用呼吸的生物。”
    我一边沿着走道向前走,一边不时地注意着窗户外面。越来越多的腐尸走了进去,就是哈泽坎和我藏身的尸堆里变出来的那些。不久他们就散布在了整个圆形广场上,一边走来走去一边把灰尘往天上铲。
    “它们好象在找什么。”哈泽坎悄悄地对我说。
    “你也这么想?”
    这次哈泽坎好象说对了。腐尸们在尘埃里一边走着,一边用爪子不住地扫着什么。我想这种找法不能算有效率,但是对腐尸来说,这样百密无一疏的大范围搜寻,应该是它们把主人交代下的苦差事办好的唯一方法了。
    忽然,我们听见前面有人拖沓着走路的声音,是一个大地精带着四只腐尸。可还没等我来得及阻止俏皮话,他就举起了节笏,简单地叫了声:“喂!”那四只腐尸一看到揭发人有了新主人,立刻扑上去把大地精撕成了血淋淋的肉片。
    “俏皮话,下一次最好留这么一个混蛋活口,好让我们审问审问,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万分抱歉,卡文迪许先生。”
    不仅仅是因为“万分抱歉”是个常用词,我想即使不这么说,俏皮话也不见得有多后悔。
                              * * *
    我们在四只投诚的腐尸陪伴下继续往前走。俏皮话简要地问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在立即被超度和跟着我们走之间做出选择。四只腐尸立刻咝咝地叫着,表示非常愿意在多开剥一些他们从前的主人。所以读者们以后要是想自己召唤腐尸,一定要小心。
    腐尸们现在已经不象以前那样拖沓着步子,而是走得快多了。几分钟后我们遇见了另外四只腐尸,他们由一个女人领着。“留活口!”俏皮话一看见他们立刻大喊道。就在刹那间,女人被她的随从们死死地摁在了玻璃墙上。这些腐尸不怀好意地露着尖尖的牙齿,盯着女人的脸。女人开始大叫,可一只腐尸马上把自己的手塞进了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则用力地摁住她的头。她还在叫,象所有嘴巴里有只死人手的正常人一样,不过现在她的声音已经不象刚才那么清晰就是了。
    我快步走向前对腐尸说道:“别伤害她,暂时别。”这话其实是讲给那女人听的。只要俏皮话拿着揭发人,腐尸才不会听从我的指令呢。女人的眼睛张大了水汪汪地盯着我,充满了恶毒的愤怒。她三十出头,中等身材,不过非常苗条。被腐尸摁住的双手上都套着结实的纸虎,好象随时要给身边的人来上一拳似的。我记得克里普奥兄弟的指节上也套着这么一副纸虎。
    “你好。”我对她说,“我想要求这位亲爱的腐尸先生把他的手从你的嘴里拿出来……要是你听话,我就保证他不会再放进去。好吗?”
    她勉强地点了点头。“照他说的做。”俏皮话用揭发人轻轻拍着腐尸的大腿对他说道。腐尸慢慢地把手抽了出来,一面盯着女人以防她再想叫。不过从她目前脸上顽固的表情看来,先前的行为只是一时冲动。因为现在她正试图表现着她有多么坚强。“你们是什么人?”她咬牙切齿地问。
    “我们没时间互道生平了,”我说,“你只要告诉我们一切,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
    “要是我不答应,你们会把我喂腐尸?”
    腐尸们露着尖牙瞧着她。可我摇摇头:“这太便宜你了。要是你不说,我就把你交给……这‘小孩’。”
    “我?”他咽了口口水。
    “就是他!”我转向那女人,“看上去象个笨头笨脑的小主位面佬,不是吗?要是有这个念头人的财产都是我的,那我早发了。因为他们现在都躺在小巷子里,死无全尸,一脸恐惧。好好看看他。真的有人看上去那么弱智吗?还是这只是一种笑里藏刀的伪装?”
    “布特林……”哈泽坎想说什么,我马上打断了他。
    “不!”我惊恐地叫着,在他面前缩成一团,“不要因为我泄露了您的秘密而惩罚我。请不要,主人,不……不……”我摔在他面前,男孩立刻下意识伸手扶我。他一碰到我的肩膀,我立刻喘息道:“天哪,疼死我了!”然后一头栽倒,不省人事。
    “求您,”俏皮话对那女人说,“求您了,尊敬的女士。您瞧,我是一个死亡者,对死亡并不陌生。可即使是我,面对这位年轻人向您的人所做的一切,也无法忍心看下去。他们说他折磨人的手段简直比地狱还要可怕。难道您没有听说过他吗?难道您没有听说过‘小孩’吗。”
    我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象个白痴一样不住地呻吟——我愿意花一磅金子看那女人现在的表情,哈泽坎的也行。不过我希望这男孩不要演砸了这出好戏。要不是我这么恐吓她,可能真的要用刑才能让她吐露消息。到时候我们不但会耽误时间,发出巨大的响声,而且我还会有负罪感的。
    哈泽坎小心地跨过我,接近女人。为了以防他搞乱我的计划,我呻吟得更大声了。“别让这些混蛋蒙住你,”他的印记城口音还算差强人意,“我真的不会伤害你。”
    突然就在那时,哈泽坎变得叫人害怕起来。由于我躺在地板上,所以我只能看见他的靴子。可它是双我这辈子看见过的最可怕的靴子,骇人的情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这双靴子残忍地踢着我、踩断了人们的骨头、踏碎孩子们的头颅、把他们的眼睛用鞋跟碾碎……
    靴子走过断壁残垣,踏在一片焦土上。
    靴子踩在死人的脸上,一个活口也不留。
    和之前一样突然,哈泽坎又变回了一个年幼的主位面佬,那么地无辜,那么地丑陋:“你看见了吗?我不会伤害你。”
    这次的呻吟不是假装出来的了。我使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害怕地直抖,这种毫无理由的恐惧一定来自魔法——可能是为了使小家伙看起来可怕些,所以俏皮话或者是哈泽坎自己念动了某种咒语。但那却使一向镇静的我不寒而栗,我不得不问自己到底什么才是真正的幻觉:忽然围绕在哈泽坎身边恐怖的气息,还是他装模作样的外表。我真的了解他吗?一个主位面来的乡巴佬却拥有如此高超的魔法技能,这听起来合理吗?
    “别让他过来!”女人叫道。
    “我无权命令‘小孩’,”俏皮话说,“可如果你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也许他会放你一条生路。”
    “好吧,我说。”她说。
                              * * *
    这个名叫米丽亚姆的女人知道的并不多。她只不过是印记城的一个流氓,专门向几个街区里的黑店收保护费:“要是你们不把银子交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地方。”十天前一个人给了她一大笔钱,叫她做三个月的打手。她答应了,这才来到了灰元素位面。
    果然,这里就是奥娥娜前几天提到过的地方。这里没有空气,没有水分,只有一望无际的沙尘。谣传说末日卫士团在这个位面的某处有个根据地,因为这里正好是一块契合他们理念的不毛之地。不过我们现在却不是在那儿,米丽亚姆说这里叫做“玻璃蜘蛛”。玻璃指的是那些透明的墙壁,但是它们比普通的窗玻璃要坚固得多;至于蜘蛛,则是指这所建筑的形状。它由一个直径半里的圆形部分和向四周延展出去的八条走道组成,我们现在就在其中的一条里。此外,每条走廊的尽头都有一座传送门,可以通往多元宇宙的各个地方。不过最令人惊讶的是,玻璃蜘蛛是能够移动的。米丽亚姆说它的八条爪子能够在沙漠中踏出几里远,行走的速度比飞翔的老鹰还要快。就在不久前,它还以时速一百里的速度急驰了好几个星期。显然,现在它的旅程已经结束了。
    可造这蜘蛛的目的是什么?又是谁造的?米丽亚姆不知道。她只知道十天前和她一起来的那些人的名字。还有她的顶头上司,那个在尸堆出现的卓尔精灵。既然他已经被腐尸撕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我们也就不麻烦问他的名讳了。而这位卓尔精灵的老板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漂白胡子,他的真名叫做派特里夫,来自一个冰天雪地的主物质位面。米丽亚姆记不得那个世界的名字了,好在我们也不想知道。(这里我必须提一下,那些所谓的冰雪世界往往也有绿洲、湖泊甚至是丛林。象派特里夫这样自称来自冰雪世界的家伙其实是住在一般的位面里,只不过他待的地方比较寒冷罢了。主物质位面佬都有强烈的地方主义,他们连自己的世界都知之甚少,更别说偌大的多元宇宙了。)他是权力中心的二把手,在他上面还有两个最高领导:一个自称“狐狸”的人类法师,不过米丽亚姆认为“笨蛋”这个称呼更为恰当。因为狐狸就象男人喜爱女人那样热爱着火,他往往能盯着火焰看上好几个小时,和火苗说话,摆出各种聆听的姿势,好象它们会回答似的。多亏了种类繁多的魔法,他这才能够触摸它们,沐浴着它们,象穿斗篷般站在里面。不用说,法庭里的火杖就是他造的,印记城组织总部的火灾也是他策划的。就连最初的破坏——门房精神病院的暴动,也是被监禁在守卫森严的牢房里的他逃出来后煽动的。帮他越狱的是这里另一个掌权者,一个叫做瑞薇的女人。她不是术士,事实上米丽亚姆说她憎恨术士,尽管她和狐狸相处得还不错。不过瑞薇仍然使用魔法,比如说读心术、千里传音什么的。
    “哦,”哈泽坎说,“瑞薇一定是个心灵感应师。”
    “你怎么知道的?”
    “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进行传送的?”他回答说,“我可不是魔法师。”
    “我还以为你是的呢。”
    “不。我是用意志改变事物的。”
    嗯,要是哈泽坎的意志真能起作用,我对那些事物的期望也忒高了。
                              * * *
    米丽亚姆不知道瑞薇和狐狸的真正目的,但他们一直以来都想找到埋在灰尘下的某样东西,这是肯定的。这件神秘的物体曾经被管理者奥娥娜的母亲,费莉丝·德瓦尔率领的探险队发掘出来过。这支队伍由印记城不同的组织成员组成,狐狸当时也是其中的一员。他们走遍了包括灰位面在内的许多世界,可最终却意外被传送到了灰色废墟里,被那里参加血腥战争的军队包围了起来。队伍的大多数成员在那次敌对冲突中丧了命。狐狸被邪恶的魔法击败,成了疯子。只有包括费莉丝在内的少数人逃出生天,把狐狸带回了印记城。自然,这些幸存着都向各自的组织汇报了一切,并且将探险过程以个人名义存了档。自从瑞薇把狐狸救出来后,他就把这些记录从各个组织的总部一一偷了出来,并且想依照上面的记载来寻找当时在灰位面发现但无法带走的某种宝藏。
    米丽亚姆的叙述为我们带来了新的谜团,但这些问题都不是那么紧要。现在我们知道敌人有一个火魔法师狐狸,一个心灵感应师瑞薇,还有来自印记城的三教九流。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派特里夫和他的手下抓住了什么人,他把他们送到哪儿去?”
    “瑞薇那儿,”米丽亚姆马上回答道,“她能通晓人的心灵,她能……改变你。当她和狐狸需要帮手的时候,他们就雇了两个第一流的梁上君子:窃盗。可问题是他们一个是吉斯彦克依人,一个是吉斯泽莱人,水火不容。可自打瑞薇和他们待了几个小时之后,他们就象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了。你也知道,她对他们的脑子动了手脚。”
    “这真有可能吗?”我悄悄问哈泽坎。虽然向一个主位面佬求教非常没面子,可他是目前唯一一个心灵感应方面的权威。
    “短时间改变人的意志很容易,”他轻声回答说,“可要永久性地保持却很难。托比叔叔曾经花了整整一天才让两个国王打消了停战的念头。当然他得先把他们的将军也搞定了,这浪费了他一点时间。”
    “你叔叔……修改了人的意志?”我能想象自己把一张愁眉苦脸几笔就改成笑容满面的情形。托比叔叔是不是也能这么简单就做到这一点?瑞薇呢?要是她给人洗脑象我画画那么容易,那么亚斯敏……
    “我们得去救人。”我说,“我们得马上把他们救出来。”
    “哪儿能找到瑞薇?”俏皮话立即问道。
    “她在下面一层,”米丽亚姆回答说,“我能带路。”
    我看了一眼俏皮话,挑了挑眉毛。“我们不能相信她。”俏皮话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但另一方面,要么我们带上她,要么我们杀了她。只要她在我们掌握中,就有可能合作。”说着矮小的地精转向她,“知不知道要是你出卖我们,这些腐尸会怎么样?”
    腐尸暧昧地看着她,可她却只是抬起了下巴。“我知道游戏规则,我会遵守的。”
    “我相信她会的。”哈泽坎说,“让我来罩着她。”
    他朝她笑了笑,就在这时他又叫人害怕起来。尽管他脸上的表情没有改变,但他的笑容却透出一股杀气,就象一个杀死自己亲生母亲的孩子那样冷酷。那张脸上充斥着孩童所能拥有的残忍:咒骂、欺凌、对昆虫和幼小的手足无情的折磨。
    “你会乖乖的,对不对?”哈泽坎说着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那笑容仅仅是单纯的笑容,那张脸也只是主物质位面十八岁少年的脸。
    可我看着却挺碜人。
    “放心,”米丽亚姆喃喃地说着,“我什么都听你的。”她耷拉着脑袋,慢慢地走开,活象一只臣服在野狼前的丧家犬。
    “这不就妥了。”男孩说,“咱们出发。”
                              * * *
    两只腐尸在前面开路,我们跟在后面沿着走道一直向前走。下面被玻璃蜘蛛包围的圆形区域里,腐尸还在灰尘里费力地找着那件不知名的东西。我在寻思那玩意的大小:要是它只有一根针那么大,这工作得花上好几天;可如果那是象魔法书或者魔法剑这样坚硬的实物,那么很容易就会找到了。虽然说要搜索的地方不小,可参加搜索的腐尸也不少。不管怎么样,要是我们没能救出亚斯敏他们前,腐尸就找到了想找的东西,那我们就麻烦大了:因为决不会有人为了一件没有价值的东西这样大费周章的。
    不久,我们来到了蜘蛛的下一个腿部关节。和之前的那个一样,这里也堆满了家具。唯一不同的是在房间的中央,一条生铁铸的旋梯延伸到下一层。尽管暴露在外面,但是梯子却非常光滑,看不到一星锈迹。要不是每天都有一个排的腐尸用砂纸擦拭,就是有某种魔法在起作用。我打赌是魔法,因为这地方看上去虽然古老,但却保养得非常好,仿佛它是永垂不朽的一般。
    米丽亚姆示意我们该从这儿下去。俏皮话拦住了她,派了两只腐尸先去打探了一下情况。它们回来的时候露着利齿咝咝地笑着,那轻松的姿势说明下面没有敌人埋伏。我们重整了一下队形,几只腐尸负责开路和殿后,其余的围着米丽亚姆。然后我们开始往下爬。
    我一到下面就远远地听到了阵阵轰鸣。几秒钟后我才想起在哪儿听到过这种声音:女神大钟,就隔着议会厅没几条街。我是在一次游览中爬上那高高耸立的钟楼的,上面回荡着齿轮的咔嚓声、飞轮的呼呼声,还有驱动秒针的重锤摆动的声音。现在我听到的轰鸣就和钟表装置有点类似。我们一定是在玻璃蜘蛛的动力室附近。
    沿着一条长而弯的走廊走下去,空气中的金属味越来越浓:裸露的、沾了机油的、滚热的金属味道。走道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盏盏的圆玻璃灯,里面点着的火光把四周照得亮亮堂堂的。在这灯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见自打我们下来以后,哈泽坎就一直挽着米丽亚姆的手臂。很明显,既然他被指派为她的监护人,那就不能冒她忽然逃跑这个险。
    我们越往前走,机械的轰鸣声越大。最后我们来到了一扇门前,那里面全是金属的机器:有齿轮、链条、各种各样的缆索和机构,可我弄不明白那些巨大的装置是干什么的。还有刻着光晕四射的象形文字的正方形晶体、通过炽热的龙头喷出咝咝作响蒸汽的鼓轮、冒着烟的汽缸里进进出出的活塞、发射着电弧的尖端……到底这些是干什么用的?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这里到处都是灼热的空气和油烟的味道,好象地狱。
    俏皮话回头看了看米丽亚姆,眼神里充满了质询。“就是这里,”女人耸耸肩,“你是地精,你应该懂机械的东西。”
    “我的专长是死亡,不是机械。”俏皮话说,“瑞薇是不是就在这附近?”
    “她就住在这机房里。”米丽亚姆回答说,“她喜欢这儿。”
    “这么吵的地方她也能睡着?”
    “她说这是有规律的声音。瑞薇对规律一类的玩意有着狂热的爱好。”
    “为什么听上去有点耳熟?”我咕哝着。可俏皮话已经走了进去。
                              * * *
    在纷乱的机房里,我们的神经高度紧张。你得不停地躲让齿轮,小心放气阀喷出滚烫的蒸汽。出气口被它们附上了一层模糊的黏膜,乍一看就好象个鬼影子一样,吓你一跳。活塞和传送带不断发出乒乒乓乓的声音,仿佛这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有可能藏着敌人。
    “拐角处是控制室。”米丽亚姆提高嗓门,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大声叫道,“瑞薇常待在那儿。”
    “你和哈泽坎留在这儿,”我对她说,“俏皮话跟我走。”
    “一定要先下手为强。”米丽亚姆提醒说,“要不然她会把你干掉。”
    “你对自己的前任老板不怎么忠心啊?”
    “不,”她回答说,“要是你们不干掉她,她会因为我帮了你们而把我的脑子变成干酪的。”
    “我们尽量避免这种情况。”俏皮话说道,向留在后面的人简单地叩了个头。他挑了几只腐尸做帮手,然后示意他们在前面开路。
    控制室的墙壁是由厚厚的混凝土制成的,连一扇窗户也没有。这种设计有些奇怪——假设你是一位控制技师,能随时观察到机械的工作情况不是很好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或许要是有人一个不小心按错了按钮,这里就会引发一场灾难,他们这才把控制室建得跟个碉堡似的。
   门关着。我站在右边,俏皮话在左边等着,而腐尸们则正对着门口,随时准备冲进去。俏皮话举起手指示意:三,二,一!我从旁边猛推开门,腐尸们立即冲了进去,脚爪子在水泥地上划得咯咯直响。我抽出了长剑擎在手中,随后也闯了进去,万一那儿有什么能给人洗脑的混帐东西,我就把她给切成两半。
    可那儿一个人也没有。
    不过毫无疑问,这里有人住过。在屋子里面的角落里有一张不大的简易窄床,被子叠得一丝不苟,就连最挑剔的和谐会成员看了也无话可说。靠墙摆着一张张木桌,上面整齐地堆放着大打大打的纸张,书本按字母顺序有条有理地竖立着,卷轴搁在松木销上。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有条不紊。
    我转过身来说:“瑞薇不在这儿。”
    “显然,”俏皮话点点头,“可她的书都在这儿,或许我们能从中知道些什么。”
    “把这些东西都看完需要好几天,何况我们还不知道是否能看懂上面的文字。咱们还是走吧。”
    “我们总可以花几分钟翻一页看看。”
    “哪一页?”我指着堆积如山的纸张书籍。
    “最旧的。”他沿着最近的桌子一张张翻看着:浆纸、羊皮纸、牛皮纸、莎草纸。“最旧的,”他说,“往往记载着最初的信息,最隐蔽的秘密,和最有用的资料。”一边说着,他一边走向了另一张桌子:“碰巧我对古代语言稍有涉猎,还算过得去……啊,这看起来有点意思。”
    他踮着脚尖,把一叠纸张往一边推去,露出了下面的东西:一块黏土板,上面刻着耗子爪印般的标记。这块平板一度裂成了三块,瑞薇或者其他什么人又把它拼了起来,把它们嵌进一块新的板子里。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房间里最破旧的文档。
    “你能看懂吗?”我问。
    “我见过这种文字。”俏皮话回答说,“是乌奎语。非常古老,有人说他们出现得比最古老的神明还要早。没有人知道这些文字怎么念,但我的启蒙老师教过我怎么破译。乌奎人为他们的子孙后裔留下了大量文字记载,其中大多都是和他们令人费解的文明有关的……可这,这有点不同。”
    “上面说些什么?”
    “让我瞧瞧。智者谏言……这位智者的名字我看不懂,不过这不打紧。这是写给他无上的君王的:女王陛下容禀……”
                              * * *
    女王陛下容禀,那还是在朦胧的过去的事。当时和现在不一样,魔法对七大种族来说还是神秘未知的。事实上很多学者们认为在那个人类独居在这片混沌初开的世界上时,魔法还没有产生。但不久魔法之花渐渐在大陆各处盛开,世界进入了多事之秋。巫师们获得了至高无上的力量,和所有的人一样,他们之间也良莠不齐。对立术士之间发动的战争震撼了整个大地,成千上万无辜的人横遭非命。那时我们的神还没有出生。有些圣贤认为那些隐居的生物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神明,他们只不过是一些操纵权力和国家机器的凡人而已。而我们的祖先就这么把他们误以为是万能的神灵。我不知道哪一种说法对,女王陛下,但我知道上天的确有种神力在无奈地注视着魔法师制造的浩劫。他们开始以自己的方式和自己的术士阻止这场灾难:那些遵照他们意愿并由此获得法力的人们就被称做牧师。这也是神明赐予虔诚的膜拜者以法力的起源。
    然而有些神却认为用魔法来对付魔法愚蠢之至。“当然,”这些神说道,“制止这种疯狂行径最好的办法就是禁止他们使用魔法。”为此,他们在这一问题上争论了好久。由于魔法能量总是源源不断地融进多元宇宙,而没有人拥有切断这种能量的力量,所以最后神明中最尊贵的一群想出了这样一个办法:要是他们无法截断法力供应,至少可以将它和人们隔离,这样人类和其他种族就无法再运用法术了。这些伟大神明的名字,现在已经无从稽考了。我们只知道他们是战神、诗人与文艺之神、巫神、祈祷之神、医疗之神、文化之神以及死神。这些力量联合在一起,用它们的知识创造了一个可笑的简单装置——一个研磨。一个和乡巴佬磨胡椒粉或者盐巴没有什么两样的研磨,源源不绝地磨着一种粘稠的白色魔尘。
    尽管这装置非常简单,但是那些魔尘一点也不简单。一旦有人开始集中精力施展法术,这些魔尘就会变得犹如熔化的铁锭一般滚烫。这是一种纯魔法的热量,就连炼狱中的魔鬼也要退避三舍。现在设想一下,女王陛下,要是您的御用法师身上沾上了这种魔尘会怎么样:只要他开始使用魔法,他就得把自己投身到魔法能量中去,然后集中精神进行施法……忽然之间他的皮肤就被烧焦、衣服也会着火!因为那种剧烈的痛楚,法术会被打断;即便他靠强大的意志力完成了施法,也会因为高热而被烧成飞灰。这就是神明们的计划,把魔尘撒遍整个大千世界。它们会落在人畜身上、落在植物上、落在房屋上、海洋里,法师们怎么可能躲藏?它们会粘在他们的身子上、衣服上、食物上、饮料里……根本就别想把它们洗干净。自打神明们把研磨中的魔尘散布到多元宇宙各地之后,巫师们就失了业。当然,其中也有些人希望能够研究出抵抗这种魔尘的魔法,可他们怎么释放这种点化法术?那些自以为防火,能在柴堆里跳舞或者拿铁水当饮料喝的人们,不久之后就都发现自己被魔尘可怕的热量烧了个无影无踪。于是所有的法术都失了效,世界回复到没有魔法的启蒙状态。我相信,大多数人这时只能苟延残喘了。
    但是这样一来其他那些神明,那些靠使用魔法的牧师保护自己的神明怎么办?这些神自然对这种反魔法的魔尘非常恼火,因为他们是靠那些施展法术的牧师来对人们施加影响的。没有了魔法,这些牧师就和凡人无异了。朝拜者们开始对自己质询,其中最关键的问题就是:“我真的信仰这个神吗?”人们之所以臣服于某个神明,是因为其赐下的福祉和惩戒,一旦赏罚都消失,人们便开始认识到这些神也没什么好崇拜的了。
    糟糕的是这些神明愤怒的抗议并没有受到重视,于是他们在迁怒研磨的制造者们的同时,也联合起来,宣告复仇之战的开始。这场在天堂持日恒久的战争最终以七神的失败而告终,因为虽然他们是最强大的,但无奈寡不敌众。女王陛下,我不知道他们的最后的命运。有些学者说他们被永远地消灭了,而其他人则认为尽管如此,可在不久以后他们又重生,形成了今天我们膜拜的神祗。
    至于研磨,众神发现他们无法破坏它,对那些不住流出的魔尘也无能为力。他们的解决之道是制造第二个研磨,制造另外一种魔尘:一种棕色的魔尘,把白色魔尘的能量抽离。正如我所说,女王陛下,一旦法师施法时身上沾着白色魔尘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然而要是他的身上也沾上了棕色魔尘,那么它们就能象漏斗一样将白色魔尘的法力倾泻掉。这样一来它们就全然无害,而且魔法也能正常使用了。
    事实上,女王陛下,您的御用法师和一切事物多少都带有白色和棕色两种魔尘。第一个研磨的创造者们将它的魔尘撒遍了所有的位面,而他们被打败以后,众神也在所有的世界上撒上了同等数量的中和魔尘。一旦这两种魔尘达到了平衡,研磨就象凡间形影不离的盐罐和胡椒罐一样,绑在一起扔进了一个虚空的存在位面。它们在那里将会一直不停地磨,魔尘会填满整个位面,直到世界末日。
    这就是古代传说大意。
                              * * *
    俏皮话读完之后良久都没有人说话,甚至那些腐尸也不知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米丽亚姆说瑞薇憎恨魔法。”我好不容易迸出这么一句。
    “的确,”俏皮话点头赞同,“要是她找到了这两只研磨——一只用来封印魔法,而另一只用来解封,那么它们就会变成一对可怕的武器。”
    “要是她真的把白色魔尘撒在战场上,”我问道,“而自己的部队则带着棕色魔尘进攻,会怎么样?”
    “魔法对战争来说至关重要,”俏皮话回答道,“尤其是当你的对手不会魔法的时候。看来只要稍施手段,瑞薇就能变成一个可怕的征服者。”
    “当然,”我说,“最后神明会干预进来,阻止她然后没收研磨。”
    俏皮话摇了摇头。“我想要是一个神试图占有如此神奇的宝物,那么其他的神明一定会阻止他的。想想看,善良神灵要是使用这样一件宝物救死扶伤,邪恶诸神怎么会置之不理?他们一定也会来抢的。而这将导致世界末日——诸神之战,整个宇宙都会毁灭。不,神会竭力调停……这样一来,瑞薇的野心和多元宇宙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可瑞薇万一要征服印记城呢!”我抗议道,“想想看,她万一散布下魔尘,然后带着魔法大军攻进来怎么办。那时痛苦女士一定会直接插手这件事——因为保护印记城就是她的职责。”
    “痛苦女士可能是一个神,也可能不是。”俏皮话说,“她是传说中印记城的保护者,但同时她也是一个谜。或许她自己也是个术士,到那时她就会和街头变戏法的没什么两样。万一她是个神,我不是说了吗,所有的神灵都会联合起来阻止研磨落入别的某个神的手里。谁知道呢?”
    我打了个寒战。就在几分钟前,我们还是来救亚斯敏他们的,可现在整个印记城的生死都悬于一线了。老实说我关心亚斯敏还是多过关心对印记城或其他什么地方的抽象威胁。可事态的严重性终究让人无法坐视不管。

8.三名烧伤的囚犯

                          


    俏皮话和我走出昏暗的控制室,再次来到了嘈杂的机房。我那死亡会的伙伴在兜里塞满了各种卷轴和文件,其中还包括费莉丝·德瓦尔丢失的那部分日记。我们现在的确是没时间看这些东西,但是他却坚持要在以后有空的时候把它们好好检查一番。
    我们走出来的时候,最先看见我们的不是哈泽坎和米丽亚姆,而是腐尸们。它们龇着尖牙笑着,而前者则忙着说话。确切地说是忙着在对方耳边大叫,以便让声音盖过活塞的铿锵声。可就算站在他们身边,我还是没有办法听到他们说什么。哈泽坎看见我们,内疚地终止了谈话。我很不高兴。米丽亚姆称得上一个相当有诱惑力的娘们,可这主位面佬男孩能有多好色?她不可能说服他给我们背后捅刀子,他够天真善良,不会这么干。但要是他“小小”地帮了她一下却让我们“大大”地惹上了麻烦呢?
    “记住她是敌人!”我大声吼道,“她靠不住,她是危险人物!”
    “她说我也是危险人物,”男孩回答说,“我把她吓坏了,她说她想服侍我。”
    这我倒没想到,我没有想到她会屈服。哈泽坎让她的恐惧具象化的时候,一定在碰巧搭上了她心里的那根弦。我知道,有那么一些人就是喜欢被蹂躏。我甚至能看到米丽亚姆的眼中闪烁着对哈泽坎的崇拜之情。当然,这也可能是假装出来的,可能装得非常象。“小心点。”我对男孩咕哝着,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
                              * * *
    一分钟后,棘轮的喧闹声就消失在我们的身后。这声音又吵又乱,我一点也不喜欢。
    “你到底要带我们去哪儿?”我问米丽亚姆。
    “派特里夫的房间就在上面,”她回答说,“你说他可能抓了你朋友,要是他在那儿,你可以自己问他。”
    “求之不得。”我说着抽出了长剑。就算她把我们引入陷阱,我也很高兴能够和派特里夫兵戈相见。
    走道的尽头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里面靠墙至少摆着二十张双人床,搞得和陵墓的凹坑似的。屋子的中间好几张金属桌子用铆钉钉在地上,就象兵营里的休息桌一样。士兵们可以做在前面休息、玩牌、吹嘘他们的性事。可这些桌子好象还没用过,上面没有一星溅出来的酒渍,也没有哪个牌手手里突然捏了五张爱司的时候啤酒杯重重地磕出来的印子。事实上整个房间都不象有人住的样子:闻不到残留的体味,地上也看不见走路时留下来的靴子印。
    “对见不得光的贼来说,这里未免太整洁了一些。”我对米丽亚姆说,“这正是你同伙住的地方?”
    “别傻了!”她冲我喊道,“我们这些部下住在大厅下面。派特里夫那么高傲,他才不会和我们这些人窝在一起,所以他才搬到这空屋子来。他还说是因为瑞薇说晚上怕冷才叫他住上来的……可谁不知道她是个冷美人,就连红龙的吻也不能让她暖和起来。”
    “托比叔叔有一次用海绵给一条龙刷澡来着,”哈泽坎插嘴说,“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的。”
    “嘘!”我对他说。
    “不,我说的是实话。这故事很有趣,那条龙吃了一个冒险者,也吞下了他带着的一匣干尸。托比叔叔就……”
    我举起一根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别说话,”我耳语道,“有人来了。”
    多亏感觉者的尖耳朵,我听见前面回荡着呼噜呼噜的呻吟声,还时不时地吸溜着。俏皮话马上对一只腐尸做了个手势,后者腐烂的手一把捂上了米丽亚姆的嘴巴,以防她叫出声来。她委屈地瞧了一眼俏皮话,那意思是自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念头。不过就算她把眼珠子都叫出来,那人也不会听见的。因为来人正忙着一边喘气一边痛苦地叫唤,根本就没时间注意其他的事情。
    半分钟后,那人毫无警惕地走了进来。他的漂白胡子清楚地指出那就是我们的老朋友派特里夫,但可不是垂直海那个眼神敏锐的派特里夫。他的头上缠着浸透了鲜血的绷带,赤裸的胸膛变成了古铜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这是在哪儿晒太阳过了头,可我明白这是冻伤,奥娥娜·德瓦尔的法杖留给他的礼物。
    看着他伤成这样,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可另一方面,这也说明战斗的最后胜利者不是亚斯敏他们。要是他们嬴了,派特里夫早已经被埋在玻璃蜘蛛外面的沙尘里了。这个混蛋重重地跌坐在其中一张桌子前面,脑袋猛地埋进了手里。从他进来到现在,着家伙就没有向那些床铺瞥上一眼,所以他也就没发现足足有八只腐尸屏息静气地等在那儿。直到我的剑指上了他的后颈脖,他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别人。
    “您好,强盗先生,”俏皮话在派特里夫趴耳边说道,“我们不想伤害您,可您不巧正靠在卡文迪许先生的剑尖上。所以我建议您最好别出声。”
                              * * *
    俏皮话示意四只腐尸将派特里夫按住,我却觉得这未免有些小题大做。当然,老派特里夫是个不可小觑的混蛋,精神好的时候估计还能放倒一打酒馆女招待。可现在,一个五岁的小孩用指甲点一下他冻伤的创口就能叫他倒地不起。
    “刚才是他在叫唤吗?”哈泽坎问,“我想他受伤了。”
    “他低估了我们的本事。”我说。腐尸们把俘虏丢在坚实的金属桌子上,撞击的声响立即被一阵剧烈的哀号所取代。“他可真幼稚。”我嘀咕着。
    俏皮话爬上一把凳子,以便能够直视着他:“现在,强盗先生。我们想知道我们的同伴怎么了。就是您在垂直海见到的那些。”
    “这些混蛋冻伤我了!”他吼道,“可他们也不好过。我让他们明白了牛肉在烤箱里是个什么滋味。”
    我用剑指着他的那玩意:“你杀了他们?”
    “我他妈的倒是很想……可麒和魑说不行,瑞薇想拷问他们。”
    “那么他们全活着吗?”
    “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还活着,虽然伤得不轻。”他卑鄙地笑着,“可活着。”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没把剑尖扎进他的气管里去。伤得不轻,可还活着……这些话在我听来就象针扎一样。派特里夫和他的同党是带着火杖和我们的朋友们作战的,我忽然想起了那些在圆庭里被烧死的受害者们。我禁不住走到一边,试图忘记这一切。
    “麒和魑是谁?”我听见哈泽坎在问。
    “盗贼。一个吉斯泽莱人,一个吉斯彦克依人——多亏他们帮忙,你们的脓包朋友才被我们抓住。我和小的们正面攻击、烧他们个措手不及的时候,麒和魑就绕到他们后面背刺。用不了多久你们的人就投降了。”
    “他们现在在哪儿?”俏皮话问。
    “他妈的自己找吧。”说着他朝俏皮话的方向吐了口吐沫,不过自己沾上的反而比地精沾上的还要多。“我说够了,”他吼着,“我不会再说一个字了。”
    “哎呀,哎呀呀,”我转向男孩,“拷打时间又到了,哈泽坎。你认为在令人恐惧的拷问方面,谁的造诣最深?”
    “嗯,我想是刽子手。”
    “猜得还不赖。”我说,“可刽子手做得有些过火。唉,他们太粗鲁了,只喜欢把人的骨头给拗断,把他们给杀了。要说在给予人最大限度的痛苦上,他们还只是小学生。是的,我不得不腆着脸承认,整个多元宇宙最老到的拷问专家还是算咱们感觉者。”
    “你是个感觉者?”派特里夫好不容易问道。
    “没错。”我站到了桌子上说,“几个世纪来我们都致力于探询人类的感觉。许多人认为我们只知追求享乐,但事实上,我们在痛苦方面也颇有研究。我们称之为苦痛学。举个例子来说,我来帮你找找神经中枢。”
    我伏在派特里夫的身子上,抽出了折刀。这不是一把锋利的刀子,只不过是我用来削尖蘸水笔头子用的。可经过几天的磨砺,它已经足够当作剃刀使了。
    “神经中枢,”我继续编着故事,“从右脚的脚跟一直蔓延到大脑左脑叶。”我一边拿刀背划过派特里夫的身子一边说着:“你知不知道神经越长越敏感?神经中枢是人身体中最长的一根。”
    “关我他妈什么事。”派特里夫吼着。
    “可关我的事。卡文迪许先生,请继续。”俏皮话回答说,“我发现这很刺激。”
    “神经中枢所经之处大多是解剖学上所谓的疼痛敏感区。膝盖啦、大腿内侧啦,当然了,还有腹股沟。”我一边说一边用刀身逐个指点着上述部位,“然后是胸部。我注意到这里本身情况就不大妙了。由于身体的个人差异,所以在胸部分布的神经数量并不是一定的。不过你可以通过触碰其他器官来寻找它们。首先是小肠……”
    我用拇指用力地捅着派特里夫的腹部,他大叫起来,可能以为那是刀子,也可能是他腹部冻伤的皮肤真的在痛。“啊哦,”我同情地说道,“要是你认为这很疼,那就麻烦了。因为我刚才按的那是最不敏感的一根神经,它是几乎感觉不到疼痛的。就和这根一样。”
    这次是我的指节在他的胸骨上四处游移,假装寻找着那跟根其实我知道在哪儿的神经。派特里夫又号叫了起来。我提起手,一片一片龟裂的皮肤粘在上面被一起撕了下来。
    “嗯,这样我就知道神经中枢的大致位置了。”我对他说着,举起了刀子。“得先把它给挖出来,不过我保证这值得期待。”然后我对按住他的其中一只腐尸说:“你能把他的脑袋按在一边吗?以前他们总是在我干这个的时候吐我一身,我可没有换洗衣服。”
    “好吧!”派特里夫大叫起来,“这他妈不关我的事!我带你们去关那些混蛋的地方!”
    几秒钟的沉默,随后俏皮话拉拉我的袖子:“说真的,你能不能告诉我神经中枢在哪儿?我真的很想学。”
    我摇了摇头。
                              * * *
    走道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少。我不知道瑞薇的腐尸还有多久就可以在圆形操场里的那些尘灰中找到研磨。乱猜是没有意义的,如果我是象父亲那样的英雄,就会是我而不是亚斯敏他们把多元宇宙的命运扛在肩上,追踪瑞薇和狐狸了。我们有能命令腐尸攻击敌人的揭发人,可大多数的腐尸都在没有空气的操场里,没办法听见我们的指示。而对方则有一个火系魔法师、一个心灵感应师,还有一大票拿着火杖的手下。
    不,我决定了。父亲或许能对付这么多的敌人,我不行。我只能救出亚斯敏他们,一旦他们脱险我们就马上逃回印记城搬救兵。这不是英雄的行径,但我们至少能活命。
    随后,我又听见了那种叮叮当当的声音。派特里夫把我们带进了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机房:一样多的活塞、一样的布局、一样的喧闹。显然,玻璃蜘蛛的每一条腿都有各自独立的驱动机械、马达房和引擎。这间机房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它的控制室由一根木梁闩着。
    “他们就在里面。”派特里夫制着门说,“愿主诅咒你们。”
    “阿门。”俏皮话认真地说。
    三只腐尸押着派特里夫,一只押着米丽亚姆,其余四只则上前搬那道木梁。从他们费劲的样子看来,那木梁起码有一吨重。他们花了近乎一分钟才把它搬开。在此期间,哈泽坎却发现了什么:奥娥娜的冰杖,被扔在了一张上面闪着费解字样的桌子下面。
    “瑞薇把它扔在这儿的。”派特里夫勉强说道。哈泽坎把它抽了出来。“她不许别人碰,因为它带着魔法。她讨厌那些该死的术士创造出的魔法。”
    “那狐狸不是倒霉了?”我问。
    “狐狸没大脑,他连她在利用他都不知道。”
    “她为什么利用他?”
    可派特里夫闭上了嘴,再也不说一个字。不过我不担心,一旦我们把老漂白胡子押回印记城,和谐会的人会把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榨出来的。
    腐尸们终于把横梁移走了。哈泽坎一蹦一跳地直往里面冲,我急忙跟在他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后领,及时地拉他回来。因为就在木头移走的那一刹那,门猛地被撞了开来。克里普奥象颗炮弹似的,一骨碌撞到了地上。他一个打挺站了起来,一看见腐尸就本能地出拳,根本没意识到这些都是好腐尸。而那个生前是女性精灵的腐尸则直愣愣地看着克里普奥的手腕埋在了自己的胸膛里,他眨巴了几下眼睛,好象明白了什么。“对不起。”他咕哝着从她胸部的大洞里抽出了拳头,粉碎的骨头和似乎是腐尸的血的红粉沾在他的手上。
    “我能闻闻你的手吗?”我对克里普奥耳语道。
    “不行。” 
                              * * *
    克里普奥的袍子已经在战斗中被烧成了褴褛的布片,他只好让胸膛和大腿光则着,让仅有的布条充当遮羞布。在他身上可以明显地看见皮肤显出三种不同的颜色:被火灼烧的红色、精灵皮肤特有的浅桃红色,以及犹如新鲜的石膏画布般的乳白。我见过这种颜色,不仅仅是在画布上。这是强大的治疗魔法造成的,在今后几个小时里,它们会和克里普奥的皮肤吻合起来。同时,这也说明他经历了一场不小的战斗,还叫人给好好地治了一番。
    当然,我对自己说,克里普奥的虔诚也不是假的。要是他向他的神祈求,治愈他的伤口,神一定会答应他。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治好亚斯敏和奥娥娜,至少他们不会有生命危险。
    过了一会,奥娥娜从控制室步履蹒跚地走了出来。看见我们是来救她的,老太太脸上洋溢出了微笑。不管她是怎么接受治疗的,肯定还没有痊愈。她的腿僵硬地拖着,似乎每走一步都给她带来莫大的痛苦。在接过哈泽坎拿着的冰杖时,她的手也同样不自然。不过在攥着法杖后这种情况似乎好了一些,仿佛法杖本身就有内在的治疗作用,要么就是她握着它时感觉好一些而已。她小心翼翼地把冰杖撑在地上,疲倦地靠在上面。
    几秒钟过去了,我屏住呼吸,等着亚斯敏从控制室出现。克里普奥和奥娥娜什么也没说,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冲了进去。
    如果你是崩坏神的侍女,会不会乖乖地接受治疗?
    亚斯敏靠在对面的墙角坐在地上,脑袋无力地垂着,双手拖在膝盖上。起先我还不敢肯定她是不是活着,可随后她的胸部忽然动了一下,她在呼吸。
    我立刻蹲伏在她身边,但却不敢碰她,怕弄疼了她。她的龙皮衣没有被火杖烧坏,可这并不能提供任何保护——她的手臂和赤裸的肩膀被严重地烧伤了,她的头发也一直烧到了头皮。更糟糕的是,她的背部肩胛骨下面粘粘乎乎湿了一大片。我猜是麒和魑用足够穿透坚硬的龙皮的魔法匕首在她背后背刺的。
    亚斯敏痛苦地呻吟着,抬起了头看着我。她的脸颊上闪烁着因为痛楚而不争气地滴落的泪珠。她无力地说着:“布特林,你得给我……重新画一幅素描。那一张……”
    她看着她的手,只有几片纸头烧焦后留下的碎炭。
    “我该做些什么?”我问。
    “不多,” 奥娥娜在我身后说,“她拒绝接受治疗魔法——末日卫士团的人都这样。”
    “我尽力了,”克里普奥也说,“可她的抵抗意志太强了。”
    “崩坏神……不可亵渎,”亚斯敏低声说,“侍女……必须……忠贞不贰……”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一开始我还以为她是太累了,没力气说话。可她的眼睛似乎注视着房间另一端的什么东西。我转过身,看见其他人在腐尸的陪伴下走了进来。
    “腐尸……”她喃喃道。
    “别担心,”我安慰她,“他们是我们这边的。”
    “可他们是……他们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身体里好象一下子振奋了起来。“亚斯敏,别激动。留着力气。”
    “可腐尸,”她费力地说,“他们能……有助于……”
    她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这时俏皮话急忙上前说:“作为一个死亡者,尽管不是崩坏神的信徒,但是我对它的膜拜还有略有了解的。它的侍女不会赞成传统意义上的治疗魔法,但他们有另外一套符合信仰原则的治疗方式。我相信他们能轻而易举地从一个人的身体中抽取生命力到另外一个躯体中。”
    “并不是所有的生命力。”亚斯敏低声说,“在这一过程中……有些能量……会损耗。为了祭祀崩坏神。”
    “要是他愿意,我可以和她分享生命。”我急忙说。
    “不。”亚斯敏好不容易才说出一个字来,“腐尸……”
    “她是对的,”俏皮话点点头,“一旦精力开始从一个躯体转移到另一个躯体,就不会停下来。从腐尸身上抽取生命是最好的,卡文迪许先生,这样对他们来说也是一种超度,和揭发人一样。显然这样做是荣尚的。”
    “荣尚的!”派特里夫哼哼着,“抱歉我都要吐了。”
    哈泽坎平静地给了他一记后摆拳,正中他的肚子。这家伙痛得弯下腰去,可又被腐尸们拽了起来。
    “不错,”克里普奥说道,“不过手腕还要用力。”
                              * * *
    俏皮话从腐尸中挑了四个志愿者上前,其中包括押着派特里夫的和押着米丽亚姆的。我不知道这是为了取悦拿着节笏的主人,还是在他们燃烧的双眼下还残留着一丝良知。或许所有亡灵的内心都是善恶参半的,只不过制造他们的人往往是邪恶的,因此他们也就日渐堕落。
    为了省事,俏皮话就挑了四只不需要太紧张我们的囚犯的腐尸。第一个是个长着油腻的黑头发、有着寻常绿皮肤的女兽人。她轻轻地跪在亚斯敏的身边,微笑着(尽管那对野猪般的獠牙使这一努力体现得不是很明显)伸出手让亚斯敏握着,一边发出温柔的咝咝声。
    亚斯敏的嘴唇微微动着,在默默地祷告。我发现自己很难勾勒出象崩坏神这样的超自然力量赐予其崇拜着能量的镜头。可这和德鲁依教徒施法有什么不同呢?他们根本不信仰什么特定的神明,只不过和自然合为一体而已。一旦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达成,他们就能从自然力中获取施放魔法必须的能量。想到这里,我不得不承认崩坏神的赐福或许和动植物间湍流不息的能量一样强大,甚至要更强。要是你和崩坏神达成了和谐,为什么不能拥有这样的能力?
    正如我所见,这种能力正在发挥其作用。亚斯敏用最后的力气伸出手抓住腐尸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腹部。“你心甘情愿吗?”她问那腐尸。
  它点点头。
    好一会,似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可不久后腐尸的嘴唇就撅成了小小的O字型,眼睛大大地睁着,发出细小的、惊讶的叹息。它让我想起一个充满激情的女人,正在接受爱人的爱抚,发现一种令人兴奋的燥热正掠过身体时的呻吟。腐尸伸出了另一只手抓住亚斯敏的胳膊,爪子紧紧地掐进肉里。我突然想起了殡仪馆前的那些用爪子抓着受害者就能让他们萎缩的腐尸,不禁打了个寒战。可一眨眼间,腐尸却开始萎缩起来。
    女兽人的头发先掉了下来,它们一根一根地落在它肩上腐烂的衣衫上。接下来它的皮肤开始起皱、紧缩、开裂、剥落。它原本紧绷在骨头上的肌肉一瞬间崩离,一条一条地脱落,好象织布机上分列的丝线一样。随后它的身体一层一层地分开,就象脱下的衣服飘然而坠。可它们并没有腐坏,而是巨细无遗地分了开来。顺着生命力的流逝,各种肌肉组织互相分散,好似形同陌路似的。
    虽然腐尸的躯体已经崩坏,可我还是无法看出亚斯敏有什么显著的好转。或许她身上最严重的烧伤只不过不象看上去那样可怕,已经覆盖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新皮;也可能她后背的刀伤已经悄悄地止住了。可尽管如此,她的眼睛还是毫无生气,抓着腐尸的手也是疲软无力。可能崩坏神从腐尸身上攫取的生命力,没分给亚斯敏多少。可至少聊胜于无。
    不久,腐尸就变成了一架白骨,一只手摁在亚斯敏的腹部,另一只爪子抓着她的胳膊。忽然它松开了手,手指弯曲着温柔地抬起了亚斯敏的下巴,仿佛一位安慰着孩子的母亲。接着,骨架安宁地散了开来,落在从上面脱离下来的器官组织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继续。”亚斯敏饥渴地低语道。另一只腐尸走上前去,一脸的祥和宁静。
                              * * *
    三只腐尸,继而变成了三具坍塌的骨架。我想要是亚斯敏愿意,她可以吸取整整一打腐尸的精力。但是四只已经足够了:她肩胛骨下的刺伤渐渐痊愈;灼伤的肌肉也覆盖上了一层乳白,那颜色就连老矮人的白内障也赶不上;她的头皮上也长出了细微油黑的发茬,仿佛石头上浓密的棕色苔藓——尽管这美妙的发型不算时髦,但我还是有种触摸它的冲动。
    “喂。”她对我说,眼睛里闪耀着光采。“喂。”她盯着我又说了一边。“喂喂喂。”
    “能赏脸让我扶你起来吗?”我问道。
    “劳驾。”
    她伸出双手,就象一个渴望父亲拥抱的孩子。我伸出一条腿踢开她身边被超度了的腐尸,竭力抑制住紧紧拥抱住她的冲动,尽可能温柔地抱住了她。她没有保留,把手环绕在我的脖子上,紧紧地拉着我,好象要把脸整个埋进我的胸膛似的。我也热烈地回应着,放着胆子抱着她。除了怀里的女人外,我几乎忽视了身边的整个世界。
    “卡文迪许先生,尊敬的侍女,”俏皮话拉了拉我的外套咕哝着,“我们现在必须走了,时间不多了。”
    “应该说是没时间了。”一个新的声音说道。霎时,屋子里飘满了遮天蔽日的白色魔尘。

9.三次魔尘之火

 


    有好几秒,在这片浓重的灰雾中我什么也看不见。克里普奥好象做了某种尝试,他呐喊着进行攻击,可回应他的却是雷鸣般的重击声。接着便是一片寂静。
    亚斯敏还在我的怀里,她低声说:“你没有派人断后吗?”
    “哈泽坎负责的,”我回答道,“那个主位面的小混蛋……”
    “他受伤了。”说话的是奥娥娜,但不知道人在哪儿。
    渐渐地,灰尘不再漂浮。我们每人的脸上都沾着一片雪白,每件家具、每件衣服上全是这种白色的粉尘。控制室的门关着,先前的重击一定是什么人关门的声音。克里普奥试着想把它打开,可没有成功。奥娥娜就跪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在哈泽坎一动不动的身子边弯下腰。我没看见他身上有伤口,奥娥娜扶住他的肩膀晃了晃,男孩呻吟着翻了个身。
    “发生了什么事,‘小孩’?”米丽亚姆问道,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心。
    “有人干扰我的传送,”男孩喃喃道,“把我顶了回来。”他恨恨地朝地板上打了一拳。“我讨厌这样。”
    “你还好吗?”米丽亚姆强调说。
    “还活着,”他说,“可我现在有点不舒服,几个小时内可能无法进行传送了。”
    “别担心。”奥娥娜说着,举起法杖指着门,“既然我已经武装起来了,那么这个小小的笼子根本不在话下……”
    “不要!”俏皮话和我不约而同地喊了出来。
    “为什么不?”她很讶异。
   俏皮话跑上前,灰尘从他的耳朵上飘然而下。“唉,管理者大人,这些灰尘非常危险……至少是在您调用魔法的时候是这样。我们必须非常小心。”
    “真可惜,”一个不认识的声音回荡着,“我多希望你们不知道这些魔尘的作用,那样我们就能看到好戏了。”
    墙壁似乎是用混凝土制成的,上面同样也覆盖了一层白粉。可忽然它们一下子变得透明起来,看上去就象尘灰凭空悬在空气里一样。难怪这屋子没有窗户,原来墙壁本身就可以当窗户使。显然有人知道这一点,并且在外面启动了这一功能。我迅速抹掉身边墙上的白灰,朝外面看去。
    八只腐尸站在离墙五步远的地方,他们的脸上没有魔尘,可却比我们要脏上十倍。他们身形魁梧、体格巨大,爪子象松针一样尖锐。这些死灵的眼中没有一丝善意,充满着仇恨的火焰。也许,这种仇恨来自于站在他们面前的两个人类——瑞薇和狐狸。
    象狐狸这样的家伙我见得多了:这个阴沉的老混蛋长着稀疏的灰白色头发,脸上留着拉碴的胡渣,他的眼珠不安分地在房间里四处扫射,好象到处都是难得一见的奇迹似的。可怜的混帐老头,象他这样的家伙每天都在印记城的街道上瞎逛,不是延街乞讨就是一个劲地自言自语,直到无望会在门房的精神病院给他们留个床位为止。
    相比之下瑞薇看上去还要反常。说她是个白化病患者,对她或者那些可怜的病患来说都不公平。她的头发和眉毛是典型的白色,连苍白的皮肤和浅桃红的眼眸都透露着阴恻。亏好她还决定化化妆,尽管仅仅是为了强调肤色和混乱的立场:红色的眼影就好象是脸上冒着血的两个大洞,而浅浅的蓝色粉底则更令她看上去仿佛在雪地里躺了一夜、阴气沉沉的死尸。对其他女性来说,白色的长发上挑染出红绿色是一种喜悦和时尚,而对瑞薇来说,则象是噩梦如鲜血般从头颅中流淌出来,染污着她的头皮。她穿着柔软的丝质黑色长袍,和紧贴其下的白色皮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同所有恶毒的女人一样,瑞薇仿佛一名一流的剑客精心打磨着宝剑一般,仔细地保养着她那魔鬼般的身材。害得我几乎无法把视线从她那凹凸有致、反衬着更加动人白色肌肤的黑色曲线上挪开。圣贤们常抱怨邪恶总喜欢用这种肤浅的表现来诱惑腐化的灵魂们……尽管我认识许多称不上蛇蝎心肠的美人,但象瑞薇这样用天使脸蛋勾引好色之徒的娘们,我也见得不少。
    她现在对我微笑着,就象一条毒蛇眼睁睁瞧着猎物毒发死去一样。“你们好,我亲爱的!”她娇滴滴地说,“多么可爱的实验对象啊!我刚找到我的小宝贝,你们就来给我当实验品。”
    她举着那“小宝贝”,一件仿佛是寻常盐罐子的可怕宝物,一只顶上带着旋把的白色容器,白色的涓流从它下面源源不绝地往外漏。“这旋把控制着流量,”瑞薇说着把研磨举得更高了些,“能让它们象这样流出一点点,也能在你们身上全喷满。想想看,要是印记城的那些使用魔法的小家伙们沾上它会怎么样。”
    “痛苦女士会阻止你,”奥娥娜吼道,“她会封上所有的传送门。”
    “也许,”瑞薇承认,“可我知道世上还有痛苦女士阻止不了的。这小玩意就是多元宇宙最强大的宝物之一,不知道是它厉害呢,还是女神厉害。要是我真的去不了印记城……啊,其他的位面也会给这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封印魔法的机会。”
    “封印敌人的魔法,”狐狸插嘴说。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听他说话,“我们的人则不用担心。”
    说着他也举起了什么玩意,和瑞薇手中的那个一模一样的研磨,只不过是黄棕色的。他把它举过头顶,用一只手指轻轻拍打着把手,棕色魔尘立刻川流而下。“瞧见了吗?”他问着,眼睛在魔尘流淌而成的屏障下闪烁着愉快的光芒,“我现在是魔法师而你不是,哈!”
    “别玩了,亲爱的。”瑞薇说道,从他手里拿过棕色研磨来,“孩子们会嫉妒的。”
    “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嫉妒。”奥娥娜咬牙切齿地说着举起了法杖。
    俏皮话温柔地阻止了按住她的胳膊:“请允许我先示范一下,管理者大人。”他走到我擦去魔尘的那块墙壁前,迅速地瞟了一眼瑞薇和狐狸,随即盯住了那帮腐尸,忽然他猛地举起揭发人高喊道:“我命令你们……”
    话没说完,魔尘覆盖着的节笏就爆发出了炽热的白光,几乎要将四周的空气都点燃了。我的脸好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掌打了一下。气浪将靠得最近的俏皮话向后冲了出去,把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墙壁上。他的身子慢慢地从上面滑下来,曾经抓着节笏的手上袅袅地冒着烟。而揭发人跌在了地上,仍然不住地散发着白热的能量,就算金属也要被熔成铁水……可又说回来,死亡者尽了全力也没能破坏节笏,这点点温度又算得了什么?
    “我不明白,”哈泽坎叫着,“发生了什么事?”
    “要是你集中精神使用魔法能量,白色魔尘就会烧起来。”我回答说。
    “可俏皮话没有用魔法,”男孩辩驳道,“他只不过和腐尸聊天而已。”
    “揭发人是用魔法来控制腐尸的,”我告诉他,“一旦俏皮话试着下达一个命令……”
    “腐尸们!”俏皮话躺在地上呻吟着,“听我说,尊敬的腐尸……我仍然是你们的主人。”
    屋子里外都嘈杂着一片拖沓的脚步声,腐尸们看上去迷惑不解,不知所措。或许他们依然想遵从俏皮话的命令,可他的手里已经没有了节笏。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脱离了控制,他们是会就这么在亡灵对生物憎恶的驱使下,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我们;还是象迷途的羔羊一般茫然而去,游荡在外面无尽的尘沙中?
    “你简直不知道这让我有多讨厌。”瑞薇喃喃说着,饥渴地盯着掉在地上的节笏,“派特里夫,亲爱的派特里夫,捡起那个小玩意,好吗,别让它弄脏了。”
    派特里夫和我们一起站在墙壁的这一侧,难以置信地看着瑞薇:“你这个臭娘们!这他妈会把我的手烧焦的!”
    瑞薇眯缝起了眼睛:“亲爱的——我说,把它捡起来!”
    有那么好一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派特里夫已经脱离了腐尸的押解,后者愚蠢地眨巴着眼睛,似乎在试图做出决定。我们的漂白胡子用力挣开他们的爪子,绝望地环顾着屋子,也许要找个地方藏起来,好逃离瑞薇的影响范围。可她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仿佛要扎进他的身子。最后好象有个无形的巨人把他捏在手里一样,派特里夫只好转过来盯着那女人。他想把头别过去,可没能办到。我想他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他在她的注视下打着战,魔尘从他的头发上被抖了下来,慢慢地飘下,落在他的眼珠上,可他眼睛却眨也不眨。只有豆大的汗珠从他的脸上滚滚而落。
    “求求你,”派特里夫低语着,“求你别。”
    瑞薇报以冷静的微笑:“捡起小节笏,亲爱的。你不是一个乖孩子,居然把这些人引到了我们的要塞附近……可我心肠很软,只要你帮我这个小忙,我就原谅你。”
    派特里夫朝节笏冲了一步。他声嘶力竭地大叫:“不!”
    “我们知道你的声音很好听,亲爱的。可你得把小东西给我拿来。”
    派特里夫又朝前冲了两步,他脖子上的青筋因为抵抗着瑞薇的意志而暴起,可身子却不听使唤地遵从这女人专横的支配。他一边哭着,一边叫着,象个线绳操纵在一个冷酷的白化病人手里的僵硬木偶一样,穿过整间屋子。终于,他走到节笏前面,一只手向下伸着去够它。他的身子在往后扭,肌肉可怕地突着,然后是一声响亮的脆响,我想是他的锁骨在肌肉互相拔河的时候断成了两截。可这并没有能阻止他,渐渐地,他痛苦地捡起了节笏。
    它又发出了白热的光芒,我不得不闭上眼睛以免被灼瞎。
    “让腐尸遵命于我,亲爱的。”瑞薇说道,声音变得沉重而嘶哑,“命令他们遵命,也许我就会让你把手里的东西放下来。”
    “服从她!”派特里夫向腐尸叫道,“不管她叫你们干什么。我命令你们!”
    “非常好,亲爱的。可我想你现在还不能把节笏放下。把它给我。”
    我乜斜着眼睛看着派特里夫,他的手臂被爆发着日光般灼热光芒的揭发人淹没了,肌肉不断地冒着青烟。他四周的空气因为热量而变得扭曲起来,使得我不得不后退。我一直在想,是不是能抽出长剑,只要对他的心脏干脆利落地来上一剑,就能让他一了百了。可这有什么好处呢?瑞薇要人给他捡节笏,要是派特里夫死了,她就会要我们中的某个人这么做。难道我想看着我的朋友被夺去意志,浑身着火吗?
    “打开门。”瑞薇命令腐尸,“别让喘气的都跑了。”
    腐尸们向他鞠了一躬,眼睛里冒着火焰。
                              * * *
    现在我们的敌人有十二只腐尸,狐狸也在严阵以待,做着神秘的手势——很可能是在准备施放火球,以免我们在开门的时候逃出控制室。甚至连克里普奥也没有轻举妄动,我们处在绝对弱势。一旦派特里夫蹒跚地跌出屋子,腐尸们就关上了门,用先前那根大木梁把它闩了起来。
    “好吧,亲爱的诸位,这多有趣啊。”瑞薇说着,毫不理睬身边还着火的派特里夫,“无论如何,所有的事情现在必须有个了断。”
    “你要把我们怎么样?”哈泽坎质问道。
    “我还没有决定,”她回答说,“你们我一个也不认识……当然除了德瓦尔法官,她母亲详细记载的日记对我们大有帮助。毫无疑问,你们多少都有些小聪明,否则不可能闯到这儿来。或许我该让你们活着,为我伟大的计划效命……当然,要先纠正纠正你们的态度。”
    “你伟大的计划是什么?”奥娥娜不失时机地问,看来每个管理者只要一有机会就会搜集信息。
    “我伟大的计划,”瑞薇说,“我伟大的小计划。好吧,亲爱的诸位,我就说个和皇室有关的故事吧:一个可爱的主物质位面统治者的故事,当然也不是与世隔绝的,因为他们有扇通向印记城的稳定的小传送门,并且就靠它时刻和多元宇宙保持着联系。
    “这个皇族,有三个女儿,都是迷人的小女孩。根据传统,公主们必须接受技能训练,以便她们在登上王位后以睿智和宽容治国。第一个女儿,我们姑且称之为自以为是的蠢猪好了……”她顿了顿,妙曼地朝我们笑了笑,“学习白魔法的使用。第二个女儿,叫人讨厌的水牛,”又笑了笑,“被训练成一名高超的牧师,其信奉的老好神明能力巨大,名讳只能由其信徒提及。我一般叫它笨蛋水桶,尽管它在它那讨厌的小庙宇上不是这么写的。
    “不管怎么说,蠢猪变成了巫师,而水牛则成为了牧师。现在就剩下最小的三女儿了,我们可以叫她美丽动人、冰雪聪明的小天才……简单说就是瑞薇。当她到了受教育的年龄,皇帝和皇后决定让她学习心灵技巧,并且为她请来了印记城和外域最棒的心灵感应师傅。对这可怜的小女孩来说这门课很难,可她却以无比的热诚投身其中。因为她希望有一天能够把姐姐们的脑子扯成糖果那么大,那时她就能强迫她们用裙子拖着印记城最肮脏的街道,占有她们单纯的小脑袋,把她们的思想变得和阴沟一样污秽。
    “那么为什么瑞薇公主这么痛恨蠢猪和水牛呢?因为她们对她的大方,因为她们叫人作呕的想法,因为她们想保护她们白得象蛆一样的可怜的小妹妹。你能想象吗?她们可怜我,她们真的可怜我!蠢猪老是在晚上跑到我的房间来耍弄那些鬼把戏,比如让我的洋娃娃站起来,让它说:‘瑞薇,瑞薇,我们找到你了!’而水牛总是把我拖到她的圣坛上,治着病人、安抚可怜人、为乡下人的茅屋祝福……而这一切只不过为了鼓励我继续和‘病魔’斗争下去。我的病魔!我那小白化病魔……好象我真的没大脑一样。”
    她停了下来恶毒地瞪着我们,看谁敢表示疑义。没人敢。我们都知道瑞薇最大的问题不在于白化病,而是她的心态。她说话时的那种轻描淡写、眼睛里闪动的光芒,以及文过饰非她对姐姐的憎恨……这个女人简直比对着月亮号叫的母狼还要疯狂。
    “你瞧,”她继续道,“不管蠢猪和水牛怎么想,我并不软弱,我非常非常坚强,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是如此。我没有时间向那个雇来的蹩脚混蛋学什么意志之道了。我瞒着父母重投师门:一个判教的万亡会催眠师。他教了我许多有趣的死灵召唤术,不过更重要的是,他激发了我的意志力。魔法和神术都是不中用的玩意,只不过是多元宇宙能量的冰山一角。可心灵术不一样,它发自内心,发自你的灵魂,发自你的憎恨。
    “于是,当我得知这些可爱的小研磨的时候,我就想要得到它们。要是我把白色的反魔法尘撒在一个城市——比如说印记城里的话,所有的巫师和牧师都将无用武之地:因为只要他们集中力量,魔尘就会烧起来。而另一方面,心灵感应师则完全不会受到影响。也就是说,这些研磨可以封印所有形式的施法,而我本身的力量却没有减弱。多叫人高兴!我真希望干掉蠢猪和水牛的时候手里也有这东西……”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带着如痴如醉的笑容。我能想象瑞薇是怎么对付她可怜的姐姐们的……或者我应该说无法想象,因为她的行为已经超出了一般正常人的理智。
    “嗯,”瑞薇忽然打断了自己的遐想,大声说,“她们现在已经是桥底下的尸首了。关键是你们希望我解释我伟大的小计划,我想我已经做到了。我要多元宇宙的每一个巫师和牧师都受到该死的诅咒……然后让他们变成我的奴隶。唰,我就能把白色魔尘撒在一个人身上,让她手无缚鸡之力;啊,然后我就花几个小时搜索她的意识,直到她对我忠贞不渝;接着又是唰地一下,我再用棕色魔尘恢复她的魔法,现在她就会依照我的命令施放法术。
    “我已经有了一份印记城黑名单,他们代表着所有的主要组织。尽管这些不是高层人士,可他们有影响力。这些可爱的小家伙们可以为我和高层安排一次私人会谈,一旦我和会长们独处……”
    她大笑起来。对其他什么人来说这笑声都是迷人的:大方、坦率。可我却感觉不寒而栗。
    “我直说了吧,”哈泽坎说,“你这么干——在法庭杀人放火、控制腐尸、让可怜的派特里夫受罪——仅仅是为了你不喜欢你的姐姐?”
    “哦,亲爱的,”瑞薇回答说,“我不喜欢施法的人。巫师、牧师,以及所有这些讨厌的狗娘养……”
    “我就是。”狐狸高兴地夸耀说。
    “可是,”瑞薇继续说道,“我不会强迫那些为我服务的人。”她做了个深呼吸,“到时候就从你们小组里的魔法师们开始,我会给你们洗脑,然后灌输进我的思想。第二天,你们就会为了吻我的脚趾而把自己的妈妈给杀了。”
    “我就会。”狐狸又高兴地夸耀。
    “看着他们。”瑞薇命令着老混蛋,“我得重新找个合适的地方干活。一个隔音的、封闭的、没有干扰的地方。我想把那头的休息间重新装修一下,给我一个小时。”
    “可要是这些混蛋吵闹呢?”狐狸问道,“我能放火烧他们吗?好吗?”
    “不,亲爱的。他们活着对我们来说更有用。可万一……”她把白色研磨交给他,“拿着这个。他们不可能擦干净身上的魔尘,但要是他们真想干蠢事,就再喷点。”
    “太好了!”
    狐狸咯咯地笑着,旋开了研磨的把手,白色的风暴立刻席卷了瑞薇。它们落在她皮肤上的时候,就好象忽然隐形了一样;只有她黑色的丝袍仿佛被霜打了一样,让她从头到脚都变成了白色。
    “哎呀,哎呀,狐狸。”她用一根手指点着他的脸责怪道,“小心一点。”她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夹住他的手腕,让研磨的魔尘对着地板流。“正如我所说,”她笑着看了我们一眼,“魔尘对我不起作用。我的小把戏不是魔法,心灵术使用的能量是不同的。”
    “火也是能量。”狐狸宣布说。
    瑞薇拍了拍他的胳臂:“盯着我们的客人,亲爱的。我一会就回来。”
    她转过身,往住处走去。每走一步,她的衣服上都抖下许多魔尘。走了几步,她忽然回过头来喊道:“跟上!”腐尸们立刻唯命是从地排成一行,散漫地跟在她后面。还有派特里夫,他手臂上的肌肉已经给烧光了,可炽热的节笏还在他手里,和熔化的骨头凝在一起。要是常人,早就因为受不了痛楚而昏厥过去了,我只能认为这是瑞薇在使用意志力让他保持清醒。
    她等着派特里夫跟上来,轻轻地爱抚着他的下巴:“到了晚上你就有用武之地了,亲爱的——我省了一盏油灯。”她大笑着离开了屋子,身后腐尸和还在烧着的派特里夫拖沓着步子紧随其后。
                              * * *
    “好吧,”亚斯敏对狐狸说,“现在是你放我们出去的时候了。”
    “不行,”他回答说,“想都别想。”
    “可做坏事不是很有趣吗,”克里普奥对他说,“难道你不想做坏事?”
    狐狸笑着点点头。
    “那就放我们出去。”克里普奥说。
    “不行,”狐狸回答说,“想都别想。”
    “如果我是瑞薇,”我对其他人小声说,“我会整天给老混蛋洗脑,好叫他绝对忠诚。他不可能听我们的。”
    “我同意。”奥娥娜点头,“我怀疑他是不是能抗拒她的直接命令。我们应该试着拐弯抹角地和他说。”
    我朝她微微鞠了一躬,往后靠在布满魔尘的控制面板上,看着管理者用睿智和知识和他兜圈子。
    “狐狸。”奥娥娜喊道,“听我说。你已经放了我们一马,不是吗?一般来说现在你就应该把你们的计划全盘抖给我们。”
    “哈!”他回答道,“看来你也是什么也不知道。瑞薇从来不和我说她的计划。”
    “可你多少总知道一些,比如为什么要攻击印记城的组织总部。”
    “哦那个啊,”狐狸厌恶地吐了吐舌头,“瑞薇只想要上次来这里探险的那些人的所有记录。如何找到玻璃蜘蛛啦,如何驾驶它啦,研磨在哪儿啦……无聊透顶。要是没什么东西让我点,就根本没有开心可寻。”
    “你怎么寻开心?”奥娥娜问道。
    “当然是烧东西。这白色魔尘就不错,能把所有的巫师和牧师都点着……不是很好玩吗?”
    “我很想看看你点火。”奥娥娜说,“我们能帮什么忙吗?”
    “那地精看起来好象是可燃的……”
    “不,不。”奥娥娜摇着头,飞快地看了俏皮话一眼。我们的死亡者朋友自从被揭发人的热浪打到墙壁上以后就一直没能站起来,我希望他只是想保存点力气。“让我们看看还有些什么,”奥娥娜继续道,“我相信你不会毁坏什么机器……或者我们的任何一个……那么我们就剩下这块没什么用处的大木头了。”
    显然,她指的是沉重的门闩。
    狐狸半信半疑地看着它:“我不知道……”
    “啊,你说你点不着它吗?”
    “我当然能点着!”他吼道,“可……”
    他皱着眉,想搞懂自己到底在担心什么。在某种程度上,我为老混蛋难过:不管他经历了什么样的事情,他的意识一定被弄得支离破碎、无法复原了。想当初,他还是个可怕的男人——奥娥娜的母亲是不会带着老弱病残一起冒险的——可现在他只不过是个浑身抽搐的疯老头,连这种小孩子都骗不了的把戏都识不破。
    “我想你根本就点不着它。”奥娥娜毫不客气地说,不能给他思考的时间,“我想你的火用完了。”
    “用完了!”他大吼,“我的火有长面包那么长!”
    然后随着一阵神秘的音节的叫喊,狐狸在木梁上施放了一个火球术。
                              * * *
    想要精确地发射一颗火球,就象从投石车上发射一头大象一样困难——因为其作用范围的缘故,你得把误差都计算进去。就目前而言,火球的爆炸覆盖了控制室的四面墙壁,猩红的火光怒射出来。接着火球被弹到了机房里,把活塞、齿轮、轮轴什么的都浸沐在火焰之中,炸得它们四分五裂。尽管这些机器都非常结实,可设计的时候并没有把如此突然的爆炸考虑进去。齿轮被炸出了轮轴、而轮轴则陷进了飞轮、飞轮则从托架上飞出来,旋转着在锅炉的外侧铁皮上划出了长长的口子。蒸汽立刻在高压下喷了出来,满屋子都是。
    “糟糕。”狐狸说着,忙不迭地躲进哈泽坎发现奥娥娜法杖的控制台下。
    就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我们发现之前的假设都错了。尽管外面烟火缭绕,可狐狸的火球没能完全截断木闩。的确,它的外部不但被烧焦了,而且变得松脆易裂,然而一闪而过的火焰根本没有伤到木头芯。克里普奥使全力朝门上撞去,然后就瘀肿着肩膀给弹了回来。也许我们应该一起撞门,可能木闩就会裂开了。忽然奥娥娜走上前去:
    “我们不能浪费时间了。”她大喊,“退后。”
    她举起了冰杖。我叫道:“别!”可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法杖发射的一刹那,如白昼般的焰火爆发出来。奥娥娜的衣服立刻燃烧起来,可她的手依然牢牢抓住法杖,指着面前的大门。一道攻城槌大小的冰柱从法杖的前端发射出来,在接触到奥娥娜身上火焰的时候发出咝咝的响声,溶化后的滚水溅了我们一身。火焰仅仅是融化了冰柱的表面,大门还是在一阵雷鸣中被撞得直响。
    门闩开了还不足两英寸。
    奥娥娜愤怒地呐喊着,再次发射。冰杖又爆发出了灼热的魔法火焰,远远比上一次的要来得猛烈得多。法杖开始在她手中熔化,眩目的光芒使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根本无法看清奥娥娜发射的情景。可我还是听见了撞击的轰鸣,以及木材破碎的嘎吱声。门被撞开了,锅炉破裂后的蒸汽迫不及待地冲了进来。
    奥娥娜朝门口走了一步,然后就跪在了地上。白色魔尘的火焰把她烧得不成样子,甚至是法庭的那些人伤得都没有这么严重。她的衣服已经不见了,皮肤犹如焦炭一般漆黑。克里普奥一个箭步上前想要扶起她,可他一碰到她的手,她的手腕就象烧成灰烬的牙签似的断裂了开来。
    “去,”奥娥娜的声音细如蚊蚋,“阻止瑞薇。伸张正义。”
    然后她向前一仆,死了。

10.三声哨响

                                


    哈泽坎目睹了恐怖的这一幕,禁不住尖叫起来。我真希望自己也能象他那样嘶号,可还有比这更重要的事情等着我。于是我拔出长剑,朝门口走去。当然,我的动作怎么也不可能比克里普奥快。等我刚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就已经从外面跑了回来,喊着:“卧倒!”
    当火球在克里普奥的脚跟炸开的时候,我及时地朝后面仆倒。门廊里闪耀出一片地狱般的殷红,炎热的空气劈头盖脸地冲了进来。还好没人被爆炸直接击中,我四下瞥了一眼,屋子里只有一点点的焦痕。
    亚斯敏做了个鬼脸:“我打赌狐狸在外面等着我们呢。”
    “嘿,”我朝那老混蛋吼道,“瑞薇不是说你不能烧我们吗。”
    “喔,对了。”他也喊道,“对不起。”
    接着白色的魔尘就象飓风一样从门廊吹了进来,把刚站起来的俏皮话再次冲倒,撞在墙壁上。克里普奥叫魔尘噎了一口,蜷起了身子一个劲地咳嗽。我们其他人也不住地咳着,一边钻到身边的桌椅下寻求掩护。从透明的墙壁往外看去,我发现把研磨开到最大往屋子里猛喷魔尘的,正是狐狸。他没有朝我们发射火球,不过象这样拿着研磨对着门里吹也叫人够受的了。其实只要一半的流量我们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因为出口现在已经被白色的土丘挡上了,在喷射的压力下还在不断往里移。用不了几分钟,我们就会被淹没在魔尘里。要是我们想逃跑,还得先躲过魔尘的劲风,再面对狐狸的火球。
    我朝屋子另一头的亚斯敏看过去,她脸上的汗水粘上了厚厚的一层白色。“我们得快跑,”她喊道,“我照顾俏皮话。出门以后分头走。”
    她应该知道这是个迫不得已的计划:无论我们有多分散,都没办法逃脱大爆炸范围的火球。可另一方面,难道我们就待在这儿,等着被魔尘淹死?就算狐狸在我们窒息前停止了喷射,我们也会在瑞薇回来强奸我们的意志之前被困在这儿的。
    于是我对亚斯敏点点头:“就这么办。”
                              * * *
    克里普奥浑身抖擞着魔尘,向门廊狂暴地冲了过去。也许他想朝狐狸进攻,因为他朝那个方向走了一步,仅此一步。再怎么说他也是个精灵,骨骼轻盈,湍流不息的魔尘冲得他失去了平衡,一直退了回来。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因为暴风接着就朝我吹了过来。
    我被仿佛海浪一般的魔尘击打着,差点没象克里普奥那样被吹回去。我前倾着身子,试图用脚顶住堆积起来的沙丘往前走。因为面对着风沙,我紧紧地闭着眼睛,所以什么也看不见。不过我倒是能够听见走出门廊时声音的变化——控制室紧闭着的闷音现在回荡着宽阔机房的回声。我抓住门框,顶着沙暴使劲地朝前走。我的一只耳朵正对着风口,立即就被魔尘给堵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我怀疑究竟是因为耳朵阻塞住了,还是因为耳鼓被压破了。有那么一会,我害怕极了——失去听力或者别的什么感觉对感觉者来说都是致命的。我又恐惧又绝望,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越来越使劲,越来越使劲……直到我忽然摆脱了魔尘的冲击,来到了一片相对平和的机房。
    平和?一只耳朵听不见,现在又要忍受破裂的锅炉喷发到空气中滚烫的湿汽。我擦了擦眼睛上的魔尘,躲在一条喧闹的传送带后面,转过身来看我的伙伴们怎么样了。
    克里普奥被吹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里,站也站不起来;而原先跟在我后面的亚斯敏这时也遭了殃:她没法一边抱着俏皮话还保持平衡。地精和她一起跌在层层叠叠的魔尘堆上,背部狠狠地撞到了地板,溅射而出的魔尘立即把他们埋了起来。三个人就这么顶着气流,蜷缩在墙角。
    “成了!”狐狸高兴地叫了起来。即便是在飞射的沙砾咝咝声中,他的声音还是清晰可辨。我看见他举起了双手,听见他对着我的朋友们开始念叨火球的咒文。
    “住手!”我大喊着冲了出去。虽然我的声音嘶哑不堪,而且也不可能在尘暴中接近狐狸,可我还是吼着跳了出来,希望老混蛋会因此瞄准我,而不是亚斯敏。
    魔尘冲击的声音在我听来简直就是震耳欲聋。火球发射出去的时候我一定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感觉它经过时的热量,击中我或我被压制在墙角那的三个伙伴时的爆炸,亚斯敏身边的爆炸。
    可忽然之间,冲力就象被吹熄的蜡烛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收势不及一头朝地上载去,倒在堆积起来的、犹如枕头般柔软的魔尘上。我忙不迭地抬起头,看见狐狸就在不远处,闭着眼睛,嘴唇念念有辞地翕动着。哈泽坎就站在他身旁,这小主位面佬手里抓着已经关上了的研磨,接着他把魔尘没头没脸地喷了狐狸一身。
    我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不去管这个闲事。
    狐狸身上原先有一层中和白色魔尘的棕色魔尘,然而哈泽坎给他洗的这魔尘澡完全打破了能量的平衡。不知道狐狸有没有注意,但在我看来,起初的影响十分微小:白色的灰粒开始微微发出荧光,笼罩在这老家伙的身上。米丽亚姆说过那术士对火已经习以为常了,所以也许他没有感觉到一开始的热能。然而随着召唤术的高潮,我甚至能感觉狐狸身上的魔法能量正在膨胀……当然,还有魔尘也是。
    就在那一刹那,每一粒魔尘都爆发出如同太阳般的眩光。哈泽坎朝后跳去,也可能是给热浪冲了出去。狐狸哽咽着,疯狂的双眼圆睁,一脸的不敢相信。白热的火焰在他身上吱吱做响。终于,魔法的能量把他自己烧成了一堆灰烬,他象殡仪馆台阶前的那个巨人一样,给炸了个灰飞烟灭。
                              * * *
    狐狸爆炸的气流把最近的三个活塞弹飞了出去,金属碎片割进了引擎。我脚底下的地板立刻就象磕在石头上的马车一样倾斜了过来。我思忖着要是玻璃蜘蛛的一条腿残废了,会怎么样。
    我想我是不会傻杵在这儿找答案的。
    现在是所有进入这个位面的人大合唱的时候了,这歌词要比任何祷文、咒语或是呐喊都要顶用。于是我们异口同声地大叫:
    “快快逃命啊!”
    接着米丽亚姆又说:“我知道最近的出口。”我都忘了她的存在了,不过感谢幸运女神,有人给我们指点出路。她二话不说就奔出了机房,哈泽坎紧跟其后,丝毫看不见我们其他人……当然我们都没藏着。正当犹豫不决的时候,我看见亚斯敏和克里普奥已经缓过来了,亚斯敏还抱着俏皮话矮小的身躯。这真叫我嫉妒——他一点力气也不需要出。
    现在只有呆瓜才会杵在这么个快要被拆掉的屋子里……精确说是一间快要被自己拆掉的屋子。蒸汽环绕在我们四周,蔓延得到处都是。而且每隔几秒钟,烟雾里就会飞出大块的金属碎片来,仿佛弹弓子弹一般打在墙壁上。到处是齿轮、轴承的滚珠、传送带的碎片、烧焦了的零件爆着蓝色的火花……
    从某种角度看来,遍布这间房子的破坏力有种值得钦佩的活力,一个叹为观止的过程,这些放纵的能量丝毫不会在意身处其中的那些有血有肉的生命。
    “快走吧,你这感觉会呆子!”亚斯敏从走道里朝我喊着,“难不成你想让飞出来的轮子把你开剥了?”
    这时正好一片齿轮飞快地从我耳边划过。我立刻意识到,有些感觉,还是别在一个人青春大好的时候体验的为妙。
                              * * *
    一分钟以后,我们赶上了正在走廊里喘气的哈泽坎和米丽亚姆。哈泽坎手里还拿着研磨,这叫我非常满意——没了这个“小玩意”,瑞薇的计划就别想得逞。
    “好吧,”我用一种扯平了的口气对男孩说,“现在告诉我你刚才玩的是什么把戏?前一秒你还在我身后的控制室里,可一眨眼你就把狐狸浇了个一身的魔尘。我想瑞薇忽略了你还会传送这一手。”
    “我想也是。”他喘着气回答说。“可是……”说着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奥娥娜死了——她牺牲了自己。而且米丽亚姆也看着我,好象知道我能做什么救大家似的……我不知道,布特林,我当时绝望得快疯了。我感到一种能量在我体内汹涌,就好象一颗太阳在燃烧。接着我就发现自己站在狐狸身边,他为了施法把研磨放在了脚边的地上……我没想要杀他,布特林,我只想阻止他完成法术……”
    米丽亚姆抓着男孩的胳膊,使劲地摇晃着:“那老混蛋罪有应得。他和野牛一样疯狂,而且还非常卑鄙肮脏。”
    “你以前还为他干呢,”亚斯敏冷酷地提醒道,“还有瑞薇。”
    “嗯,是的。”米丽亚姆低下了头,“我的确听过瑞薇的……可我并不是因为认同她才这么做的。没人真心支持她。而瑞薇也不把我们当回事。你们看见她怎么对派特里夫的,她要那样对我也是易如反掌。我只不过是尽我所能,偿还欠你们的人情。”
    “你可真是忠心不贰的好榜样。”亚斯敏不无讥讽,又对我们说道,“我们就这么忍着她?”
    “尊敬的侍女,”象个婴儿般躺在亚斯敏怀里的俏皮话仰起头,看着她说,“我们还有比这个女人对我们的态度更为重要的事情讨论。”
    “说得对。”我插嘴道,“比如你的健康状况。你感觉怎么样了,俏皮话?”
    “没大碍,卡文迪许先生。不过,我的双腿好象麻木了。”
    哈泽坎的脸变得刷白。男孩悄悄对我说:“俏皮话在墙上撞得很重……”
    “我知道……可能是脊柱受损。”我提高了声音对俏皮话说:“别担心,不管怎么样,印记城的医生都能治好你。”
    “的确。”俏皮话点点头,“我们组织里许多人的医疗魔法就十分了得——”
    忽然,我们脚下的地板猛地抬了起来,所有人都往左手边的墙上倒去。谢天谢地,我正好站在亚斯敏和光洁的铁墙中央,缓冲了她跟俏皮话受到的撞击。这滋味对我来说不那么好受——亚斯敏不是那种为了能够让衣服合身,就饿着肚子没什么质量的姑娘——当然我这是相比较而言。所以我身上落下些青肿也就在所难免了。
    过了一会儿,地板的运动停止了,可走廊依然呈五度左右向左边倾斜着。我不想琢磨被炸掉了一条腿的玻璃蜘蛛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很久以前,父亲的一个朋友给我讲位面的故事的时候就说过灰元素位面:“那儿有些地方,孩子,灰尘足足有一千英尺深。你要沿着那地方走,灰尘只到你的脚踝,可突然,你会就这么沉下去,永远都上不来。”要是蜘蛛的那条腿把我们炸到了这样的沙沼……
    “米丽亚姆,”我说,“你不是说知道最近的出路吗?”
  “跟我来。”
    我们跟了上去。
                              * * *
    走廊渐渐不成样子了。起先我们是全速奔跑着的,可蜘蛛又斜了一次,把我们掀翻在地,大家乒乒砰砰地撞在金属墙上。打从那时起,我们就慢了下来,小心翼翼地以尽可能快的步子谨慎地保持着身体平衡。之后玻璃蜘蛛又震动了三次,地板也一次比一次倾斜。
    “感觉象是在下沉的船上。”第三次摔倒的时候,哈泽坎脱口道。
    “我想你以前经历过沉船。”亚斯敏说。
    “没有,”哈泽坎答道,“可我叔叔托比——”
    “离出口还有多远?”我打断了他的话:只要别提他该死的混蛋叔叔,怎样都行。
    “不远了。”米丽亚姆说,“蜘蛛的每一条腿底部都有一个传送门。回印记城的那个太远了,不过这附近有个往天堂山去的传送门。”
    我表示赞同地嗯了一声。天堂山,也就是守法善良位面,对我来说是过于保守和拘束了。可眼下它却不失为避难的好地方:那里的人们热情友善,气候也温和怡人。造访过感觉者都抱怨说,不算上被冰雪覆盖的位面,那儿的夜生活是最枯燥的。不过此时我们正好需要节俭度日。毫无疑问,我们将在那儿找扇回印记城的传送门,然后把手上的这团糟全丢给爱琳大人。
    我们来到了一条和下来时一样的旋梯前,大家一个接一个地爬了上去,随时准备着应付将至的震荡,以免自己摔下来。还好我们都在震动来临之前安全地爬了上来。这一次的颤抖没有把我们摔倒,也不象前几次那么猛烈,不过却好象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地板慢慢地往一边倒,一直到倾角足有三十度为止。
    “船的确是在沉。”哈泽坎咕哝着。
    我们都没工夫搭理他。
                              * * *
    米丽亚姆把我们带到了右边,一条环绕着蜘蛛躯体外环的走道里。从窗户往外看,我发现它的一条腿高高地举在空中——那么蜘蛛的另一边一定是深深地陷进了沙尘里,以至这条腿已经够不着地面了。我自我安慰地想,至少在这边咱们的脑袋离地面还远着哪。
    事实上,当我发现我们跑进腐尸群里的时候,这种哭笑不得的心情就更加强烈了。
    二十只腐尸——是的,二十只——在呈环型排列的其中一间休息室里等着我们。领头的是一个半透明的瑞薇。
    “亲爱的,你们好!”她喊道,“蜘蛛开始小小地跳了那么一下后,我就知道你们会朝这个出口来。你们想不想我?”
    “那只是一个投影。”哈泽坎制着那个鬼魂般的瑞薇悄悄地说,“她无法通过它对我们造成伤害。”
    “没错,”这个投射出来的瑞薇笑着说,“可要是你们不交出研磨,我依然能命令这些听话的可爱腐尸把你们的肠子给扯出来。”
    “对不起,”我告诉她,“我们不大舍得这小玩意,它放在我餐厅的桌子上会很漂亮的。”
    瑞薇的投影短暂地闪烁了一阵,可我还是看到狂暴的怒气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她把火气按捺下去,幽灵般的投影又稳定了下来。
    “我不想杀你们,真的不想。”她说道,“你们非常了得,我很钦佩。你们杀了狐狸,弄瘸了蜘蛛,还吓住了我所有的手下。我很想让你们辅佐我征服多元宇宙。可首先你们得把研磨交出来。”
    “她在拖时间。”亚斯敏低语道,“可能后面还有更多的腐尸。”
    “现在我们就连二十只腐尸都应付不过来。”我回答说。
    “而且,”米丽亚姆补充道,“他们还站在我们和往天堂山去的传送门之间。”
    “哈泽坎,”我说,“你把能我们传送到腐尸后面去吗?”
    他摇摇头。“我没劲了。我想我在对付狐狸之前我就筋疲力尽,现在我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俏皮话清了清嗓子说:“或许我的一个法术能帮上忙……”
    他的脸,他的头发,他的衣服,到处沾着反魔法的白色魔尘。“别那么干,”我告诉他,“一天损失一个奥娥娜已经够了。”我转向米丽亚姆:“你说每条蜘蛛腿的末端都有一扇传送门是吗?”
    “是的,可我不知道它们都通向哪儿。”
    “你知道钥匙是什么吗?”
    她耸耸肩。“制造蜘蛛的人基本上把钥匙都留在了传送门附近。除了印记城那个以外,它的钥匙是你的自画像,所以你只要找人给你画一幅就行了。可其他传送门的钥匙不是这样。”
    “亲爱的诸位!”瑞薇的投影喊道,“你们决定投降了吗?”
    “差一点。”我回答说,“然而我们决定……跑!”
                              * * *
    腐尸跑不快。这是我们唯一的优势。我们朝来路奔去,这些正步走的家伙就跟在后面。大动作的步伐减缓了他们的速度……也许是被人控制而产生的怨恨情绪拖延着他们,也许是强迫遵守瑞薇的每一个命令使他们感到不满。奴隶的干劲怎么说也不会象自由人那样足。
    就算腐尸没法赶上我们,可瑞薇的投影还是亦步亦趋地一路跟着。它不会走路,也用不着跑——瑞薇的姿势和雕像一般优雅,两手看似端庄地握在一起,自然地垂在衣服的下摆前边——然而这投影却能轻而易举地加速撵上我们,躲都躲不掉。它一路飘着,时不时地做出一些冲刺动作分散我们的注意,想让我们绊倒。这个盯着我们的幽灵还不时地发出甜美的要挟:“你们逃不掉的,这你们知道。这里到处都是我的腐尸。快把研磨还给我!”
    没人睬她。我们得在她的激将法和不断震撼着整座建筑的颤动下疲于奔命,哪有工夫理她。
    另一间用来连接蜘蛛腿的休息室就在我们前面,我还能听到从另一边往这儿赶来的腐尸咝咝的叫声。“我们得赶到传送门。”我指着穿过腿部的走道说。
    “可我不知道它通向哪儿。”米丽亚姆说。
    “没关系。拼了。”
    本来,走道是朝地面往下倾斜的。可因为蜘蛛另外一头沉了下去,所以这一头就微微有些上翘,象个跷跷板。如今走道有那么一点朝天,只有一点点,但已经让人很难爬上去了。“克里普奥,”我喊着,“不管你供奉的是什么神,我想你现在一定在祈祷这斜坡不要再变大吧。”
    “跑的时候祈祷会有反作用的。”他也喊着回答我,“要跑就一门心思地跑,要祈祷就一门心思祈祷,千万别吹口哨的时候——”
    蜘蛛再次摇晃着隆了起来,跷跷板的那头也更高了一些。
    “多棒!”鬼一样的瑞薇在我的鼻尖前叫着,“你们是不是觉得这条走道有一点点难爬?你们现在真的要小心脚下了——一个不小心,你们就都会滚进下面腐尸的怀抱。”
    “去你的,人渣。”米丽亚姆吼道。可瑞薇说得对:只要颤动再来那么一两下,走道就会犹如一道没有山峰的峭壁难以攀登。腐尸不再追着我们了,他们仿佛一群亡灵饿狼似的站在陡坡底下,等着猎物投怀送抱。蜘蛛又震动了一次,哈泽坎忽然惊叫道:“哎呀!”差点没失足掉下去。还好他身旁的米丽亚姆抓住了他的胳膊,这才没事。
    走道的倾角已经不止四十五度。人造大理石的地面现在变成了一种妨碍,我靴子的皮底根本无法提供足够的摩擦力。打赤脚应该能好一点,可我绝不可能浪费宝贵的时间坐下来解鞋带。
    “可怜的小宝贝儿们,”瑞薇嘲笑道,“来不及了。”
    “那你呢?”亚斯敏怒道,“这儿就要沉了。难道你打算和它一起沉下去?”
    “那又怎么样?”瑞薇笑道,“玻璃蜘蛛是完全密封的,假以时日我就能让一切回复正常。还是担心自己吧,我恐怕你们是经不起摇晃了。你说是吗,派特里夫?”
    忽然,瑞薇飘忽的投影身边多了一个人,他的样子吓了我一大跳,差点没让我绊倒。派特里夫站在我们面前,嘴巴无声地洞开着。火焰仍然在他身上燃烧,他的手臂已经化为了灰烬。瑞薇一定是在他放下揭发人之前强迫他把节笏摁在自己的胸前,因为现在它就好象游侠胸甲上的徽记一般,深深地嵌在被烈火烫化了的肌肤里。他居然还能活着?他的五脏六腑已经着了火,咽喉也完全变成了焦炭。可他依然站在我们前面,被折磨得喊不出声来。
    “放了他!”俏皮话在亚斯敏的怀里大喊着,“他不该受这份罪。让他享受死亡的权利!”
    “把研磨给我,我就让他死。”瑞薇不屑一顾地说。
    “对不起,派特里夫。”我默默地说,从那可怜家伙的影象里穿了过去,试着忘记这可怕的一幕。即使看到的是幻象,我也浑身毛骨悚然。
                              * * *
    前面就是走道的尽头,出口大门紧闭着。克里普奥一马当先地拍下了按钮,打开门急不可待地跳了进去。之后米丽亚姆拖着哈泽坎也走了进去,跟着的是抱着俏皮话的亚斯敏。最后当我刚跨过门槛,克里普奥就在我身后按下按钮,关上了门。
    就在门板和凹槽接合的那一刹那,另一次震动发生了。我们五个人全部仰面摔在门上,大门发出响亮的辗轧声,有那么一会我真以为它会松脱,和大家一起跌回走道里翘首以待的腐尸堆里。可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门板并没有任何坍塌的迹象,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朝屋子的另一头望去,我清楚地看见外面传送门的微弱光晕。在门边的墙壁上嵌着一条钢缆,上面摇摇晃晃地挂着一串廉价的锡制哨子。显而易见,这些哨子就是传送门的钥匙,通过它们我们就能逃离瑞薇疯狂的魔爪。唯一的问题是,我们和出口中间的那片地板现在呈六十度向上倾斜着。
    克里普奥想也没有想就把自己从门板上撑了起来。因为他的手脚都光着,所以尽管地板是那样地滑不溜手,但他还是成功地抓住了缆绳,拿到了其中的一只哨子。
    “干得好。”亚斯敏喊道,“抓着缆线,然后扔条绳……”
    可克里普奥是从来不多想的。他直接把哨子塞进了嘴巴,大声地吹着,然后一下子消失在传送门里面。当门打开的时候,我只瞥见了昏暗的天空,上面覆盖着可怕的乌云。旋即,它们就又不见了。
    “混帐东西!”米丽亚姆对着已经无影无踪的克里普奥叫骂。
    “好啦,好啦,”哈泽坎告诉她说,“他是个密韵者,可能他只是想冲在前面打头阵而已。”
    “可能如此,”米丽亚姆咕哝着,“要么他就是想在这该死的蜘蛛完全沉下去以前看我们的笑话。”
    “有麻烦了吗,亲爱的诸位?”瑞薇笑吟吟的分身再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完全不受重力影响地站在歪斜的屋子中间,“被你们的小朋友抛弃了?”
    “他只不过去侦察了。”我怒吼着,随后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靴子上。坡度太陡了,不过要是蜘蛛不再摇晃的话,我还是能赤脚爬到门那儿。反正我是不会加入骂阵的——亚斯敏和米丽亚姆根本就没有让我插嘴的余地,她们把瑞薇骂了个狗血淋头。我得承认,听上去的确解气。我甚至想知道亚斯敏所说的“那围巾的卑鄙伎俩”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打算往上爬的时候,哈泽坎从背包里掏出一条绳子来。“非常结实,”他一边把绳子递给我一边说,“托比叔叔亲自做的。”
    “好极了。”我低吼着。不过或许我对托比叔叔的这种厌恶情绪也有其正面影响——它能激励我发狂般地爬到钢缆那儿,兴许还能打破记录。我的手紧紧地挽住了缆绳,然后开始把绳子系在上面让其他人爬上来。
    “这就有点不好了。”我把绳子沿着斜面往下放的时候,瑞薇的影像对我说道,“可你知不知道,我亲爱的,在此期间我一直都待在蜘蛛的另外一间控制室里?”
    投影扭曲了一下,好象瑞薇在向前够什么东西似的。紧接着,蜘蛛忽然朝一边歪去,还发出金属受压时的巨大响声。通过嵌着玻璃的墙壁,我看见右边犹如长鞭一般的另一条蜘蛛腿正朝我们这条撞过来。就好象它的两只脚在打架一样。依我估计,要不了一半的路程,那条腿就会打着我们。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紧紧地闭上眼睛。
    撞击来临的时候,我就仿佛被谁打中了脸颊似的,牙齿咬得咯咯直响。我们所在的这条腿承受住了冲击……我的意思是它只是还没断而已。在一阵剧烈的晃动后,我们终于站稳了脚跟。事实上就在余震还没有结束的时候,脖子被俏皮话紧紧地搂着的亚斯敏就已经开始往绳子上爬了。
    “你们真幸运,亲爱的诸位。”瑞薇的影像说道,“设计这些腿足并不是用来攻击的,可换句话说,它们也不是用来承受攻击的。很可惜我不能亲自摇晃你们待着的那条小腿,把你们摔下来……可那是因为你们毁坏了控制室。那么我就将就着用吧。”
    那条挥舞的腿又朝这边攻了过来。亚斯敏刚靠近,我就把一只哨子塞进了她的嘴里:“快走!快走!”
    “谢谢你的提议,”她轻声说着,嘴里咬着哨子,“我自己可能绝想不到这样做。”随后她吹响了哨子,朝传送门里跨去。就在它打开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一阵潮湿和腐臭的微风吹了过来。接着亚斯敏和俏皮话就不见了。米丽亚姆和哈泽坎利用传送门开着的那短暂的几秒,迅速地冲了进去。瑞薇暴怒地尖叫着,因为那带着白研磨的主位面男孩就这么消失在了门里面。一眨眼的工夫,传送门再次关闭,研磨终于脱离了瑞薇的魔掌。
    我真希望能对着瑞薇的方向来上几句侮辱性的,可嘴巴里已经含着一只哨子了,我还要忙着把其他的哨子都撸下来装进口袋。干吗要让瑞薇轻而易举地就能追踪我们?要哨子自个找去。
    可我忘记了那条撞过来的腿。象这样的一条腿虽然移动得不快,不过一旦认准了目标就别想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住它。这条腿象一根攻城槌似的打了过来,几乎把我从缆绳上震下来。我听见了吱嘎的巨响,接着我发现自己开始往下掉。蜘蛛的腿从中间断了开来,一半朝地面插去。或许尘土能缓和掉大部分的撞击,但我不想拿生命做赌注。于是我鼓起腮帮使劲地吹着嘴巴里的哨子,一个猛子扎进了早已准备好了的传送门里。

11.三丛茁壮的灌木

                           


    不管什么种族,只要你在阅读这篇回忆录,我就得给你提个醒:千万别一边吹着哨子一边往不熟悉的传送门里跳。会没命的,相信我。
    既然我钻进传送门的时候没站稳,出来的时候自然摔了个四脚朝天。我跌进了一片平坦的烂泥地。亚斯敏趴在我身上,一把抢走我嘴巴里还在吹着的哨子,紧张地大声嘘着我:“嘘!”吓得我马上也嘘了回去。看来要从这堆淤泥里爬出来是非得弄出点声响来不可的,所以我还是决定乖乖地躺在那儿,只希望自己掉进的不要是流沙地才好。
    也不要是腐蚀性的沼泽。
    或者什么食人蚁大军里。
    以上这些看来都有可能,不过我还是不知道自己到底在什么该死的鬼地方。
    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头顶上盘根错节的树枝而已——遮天蔽日的枝桠、扭曲缠绕的树节,如同树叶一样浓密。所有的树杈都挂着白绿相间的苔藓,仿佛肥大的白色蟒蛇饱餐后挂在上面晃荡着尾巴似的。冰冷的空气散发着潮湿的腐臭,刺鼻的气味,就象所有的沼泽一样。当然,这里比我去过的沼泽的味道还要重,到处都是树叶在肥沃的棕色烂泥里沤出的腐烂味道,我有种预感,这里的腐蚀性或许很强,甚至是哪怕你站得久一些,它们也会把你脚上的靴子化掉似的。
    想到这里,我开始饶有兴趣地琢磨:让衣服在我身上烂掉倒是满有意思的感觉,只不过会痒。然而我是没时间等到那时候了,因为在我右边什么地方,哈泽坎低声说道:“他们朝这儿来了。”
    “他们听见了该死的哨声。”米丽亚姆气呼呼地说。
    “要是我能放个魔法——”俏皮话没说完,亚斯敏就立刻打断了他:
    “不行。我们身上还有魔尘。”
    “那么我们就打。”不用说,这最后一个声音肯定是克里普奥。我开始替我们的精灵修道士担心了:冲动是一回事,可老是不假思索地就投入战斗就意味着要是我们不看着他,他就会惹出麻烦来。我寻思克里普奥到底是哪个修道院的,我从前遇见的那些修道士都有很好的自控能力,非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动武。他们才不会不顾一切后果就杀进杀出呢。
    不过现在不是为修道士兄弟操心的时候:我得马上站起身来,看看是什么丑恶的东西过来了。烂泥纠缠着我,但却不至于让我无法动弹。三四秒钟后我就挣脱了束缚,重新站了起来。
    我们站的地方是一小块隆起,四周是一望无垠的沼泽。矮树分布在每一寸够结实的土地上,其余大部分都被水覆盖着:肮脏的、盐碱化了的、乌黑的死水。就在我四处查看的时候,身边的水潭里忽然泛起了一阵黑色的涟漪,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从里面被空气抽了上来,随后又落回漆黑的水底。
    “那是什么?”哈泽坎悄悄地问。
    他指的是水里面白色的东西吗?不,他的脑袋对着另外一个方向。顺着他的目光,我发现沼泽地的尽头有十个黑黢黢的影子,正无声无息地朝我们这儿过来。就在其中一两个从一片树荫窜到另一片树荫下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憔悴的人形,仿佛一具行走的骷髅,一具带着蝙蝠般长有尖爪翅膀的骷髅。他们移动到树荫底下的时候马上和黑影融为了一体,好象消失在里面一样,就连我那感觉者尖利的眼睛也很难看得出来。
    “谁知道那是什么吗?”我轻声问道。
    “影怪。”克里普奥回答说,“影子魔鬼的近亲。影怪窃取灵魂,把它们高价卖给别人。”
    “要是他们想偷我们的灵魂,”哈泽坎问,“他们得使用魔法,是不是?”他举起了研磨,不怀好意地在手心里拍了拍。
    “别轻易使用魔尘,尊敬的主位面人,”俏皮话警告他,“影怪只有下层位面才有,而要是我们进入了一个下层位面,就最好不要引起这里人的注意。他们会把研磨据为己有的。”
    “可在蜘蛛里,”我提醒他说,“你不是说众神不会让研磨分开……他们不是害怕其他的神和自己作对吗。”
    “这是理智的神明的看法,”地精点头道,“可下层位面被诸多神祗割据着,每一个都管理着自己的领地。那些主神都很精明,知道什么叫委曲求全;可也有众多的子神,他们大多数都不可理喻。所以要是这片土地就属于其中一个疯狂的神明,我们还是不要惊动它的比较好。”
    “不管它,随时准备发射。”亚斯敏悄悄地对哈泽坎说,“这些家伙越来越近了。”
    影怪现在离我们只有五十步远,我甚至能时不时地瞥见他们嘴里的一口尖牙,这些利齿能象锋利的锯子一样把我们的喉咙给撕开。我可不想他们和我脖子之间的距离再缩短了。
    “别往前走了!”我喊着,“停下来,我们谈谈。”
    这些生物并没有慢下来。他们知道自己人多,尽管没有带武器,可那些尖牙利齿和爪子能象屠夫的斧子一样干脆利落地把我们撕碎。我抽出宝剑做好准备,因为最后二十步他们得爬上来。占领着制高点是我们唯一的优势,我打算充分利用这一点。
    就在走到土堆脚下的时候,这些阴暗的生物停了下来。或许他们认识到盲目地冲锋于事无补,或者他们另有计划。其中一只影怪往后飘到最浓的一片树荫里,从腰间的黑色囊袋里掏出了什么东西。我几乎看不见那只影怪,更别说他拿着的东西了。不管敌人想耍什么花招,我们都该先下手为强。
    “下面那颗树旁边,”我对哈泽坎说,“喷死那个混蛋。”
    哈泽坎扭开开关,魔尘挟着一股比印记城大喷泉还要猛的力道向魔鬼喷去,淋了他一身。雪白的尘粒勾勒出了他的外形——我们发现他正举着某种油黑的球体,喃喃地念着祷文。魔尘的喷射并没能中断法术的施放,但之后的火焰就不一样了。影怪的身体猛烈地爆发出白热,其他的魔鬼尖叫着挡住自己的眼睛。不消一会,那只影怪就化为了灰烬,黑球闷响着掉在泥淖的地上。
    “现在我们能谈了吗?”我朝下面的他们喊着。
    “谈,是的——咝咝。”另一只影怪轻声回答道。他揉着眼睛,想努力从同伴焚烧时发出的刺眼的光亮中恢复过来。“是的——咝咝,我们,非常友好的影怪,想谈。”
    亚斯敏轻蔑地哼了一声。“外交谈判的第一步,”她低声说,“就是要引起对方注意。”
                              * * *
    目前就我所见,只有一只影怪会说话,其他的怪物都用巨大空洞的眼睛虎视耽耽地盯着我们。他们的手一直弯着,仿佛很渴望把它们插进我们的身体里去。我注意到克里普奥也是这样,恨不得能拧几颗影怪的脑袋下来。还好他在我和这些魔鬼的头说话的时候克制住了自己。
    “我们不想找麻烦,”我对那带头的说,“我们只想回家。”
    “哪里是——咝咝——家?”
    “印记城。附近有传送门吗?”
    “传送门——咝咝。传送门——咝咝咝咝。”影怪托着下巴,那样子好象在思考什么严肃问题一样:“这里没有传送门——咝咝。”
    克里普奥火了:“他说谎:每个影怪村子中央都有一个传送门。”
    “不,不。”那家伙说,“我们的人很穷。没有传送门——咝咝。”
    “附近一定还有其他的村子。”米丽亚姆建议道。
    “村民——咝咝——不友好。他们——咝咝——是邪恶的,贪婪的——咝咝——会偷走你们的灵魂。”
    “就象你们刚才那样。”亚斯敏咕哝着说。
    “咝咝——斯索普——咝咝——很年轻,”那影怪耸耸肩,“冲动——咝咝。不象我们这么友好。”他皮笑肉不笑地朝小山上走了一步,哈泽坎立刻举起研磨瞄准他。这家伙忙不迭地后退。
    “要是你不知道哪儿能找到传送门,”我说,“我们就没什么可谈的了。咱们走。”
    “噢,噢,噢,”魔鬼说道,“我想起来了——咝咝。一个传送门,是的——咝咝。一个去印记城——咝咝——的传送门。”
    “记起来得还真是时候。”亚斯敏嘲弄道。
    “是的——咝咝,很好——咝咝——的传送门。”影怪继续说着,“就在不远。”
    “去印记城的吗?”哈泽坎又急切地重复了一遍。
    “很好的干净的传送门,大小——咝咝——正和你们用。我们带你们去。”
    “是圈套。”克里普奥悄悄说。
    “想都不用想就知道。”亚斯敏说。
    “即使是圈套,”俏皮话轻轻地说,“或许我们也应该接受他们的提议。”
    “你疯了吗?”米丽亚姆吼道。
    “我对影怪有所了解。”俏皮话回答说,“他们是贪婪的生物,想把我们的灵魂吸进他们携带的圆球里。要是我么拒绝他们,他们一定会攻击我们。”
    “我们就反击。”克里普奥说。
    “他们人比我们多。要是他们打赢了,我们的灵魂就会困在宝石球里,永世不得超生。”说着他打了个寒战,“就算把他们全都杀了,我们也必然有所伤亡。我不想让任何人死在一个下层位面里。很少有灵魂能从这儿逃出去,就算你死了也一样,我们可能会重生为某种无意识的邪恶生物。”
    克里普奥眯缝起眼睛瞪着俏皮话:“你想跟这些怪物走,只不过因为你害怕战斗。”
    “尊敬的兄弟,”俏皮话回答说,“为什么不跟着他们,伺机逃走呢。在这儿我们过于暴露,无处可逃。”
    地精说得对:要是敌人进攻,我们在这座泥泞的山丘的确是能以一当十。可如此一来我们也完全暴露在了四周的环境中。我从父亲那里听说过许多下层位面沼泽的故事,那儿到处是潜伏的毒蛇,泥淖的陷阱,以及随时会用枝杈缠住你脖子的植物。难道我们要待在这么个危机四伏的地方?此外,我也很想离开我们身后的传送门——尽管它现在只是一道布满苔藓的石拱,可万一瑞薇找到一只哨子打开它,带着一支腐尸军冲过来抢研磨怎么办。最好在那之前,我们都走得远远地。
    “好吧,”我对影怪们喊道,“给我们带路……不过别耍花招。”
    “花招——咝咝?花招——咝咝咝咝?对朋友——咝咝——不耍花招——咝咝……保证——咝咝。”
    我反而更担心。
                              * * *
    我们和魔鬼们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让他们走在前面。“保持警惕。”我对其他人说,好象他们需要提醒一样,“一有机会我们就开溜,可也得小心圈套。”
    “什么样的圈套?”哈泽坎问。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各种各样的圈套都要留心,行不行?”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沼泽地里又湿又滑,到处是流沙和带有毒刺的灌木。对影怪来说,这是他们的家:他们知道哪儿可以走,哪儿不行;他们知道哪种蛇是无毒的,而哪种会在你经过的时候发动攻击。可我们却没有这种知识。几乎每在泥泞的小道上走一步,我的神经就要紧张一分。
    一丛盛开的植物散发出让我头晕的气味……这是有害的毒气,还是香水提炼物的臭味?右边有什么东西劈啪做响……是树枝被风吹在了一起,还是一只怪物在磨爪子?水池里的一个涟漪也好、树叶上落下的一滴露珠也好、昆虫在我们耳边鸣叫也好,只要一有风吹草动,我们就往那儿冲过去。克里普奥神经质地挥舞着双节棍;亚斯敏时不时地把剑往脚下的草丛里扎,却说不出她到底看见了什么;就连哈泽坎也变得敏感起来,一点水流声或是一只青蛙的嘎嘎声都能把他吓得跳起来。
    我也和朋友们一样紧张,不过不是因为沼泽地的什么爬行动物,而是因为影怪。这些魔鬼看上去精神很好,他们用全是咝咝声的语言夹杂着手势互相交谈着,还不时地发出好象狗脖子给勒住了的笑声。不管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咝咝——药”,现在这些家伙一定是在因为自己能想出这么妙的计策而兴奋不已。
    影怪们一边带着我们涉过足足一打的黑水潭,一边窃笑着。一个小时以后,随着地面的渐渐升高,树荫的遮蔽开始消失。前方大约一里格的地方出现了一条实实在在的河,大概有十步宽。我本想走上前再看清楚点的,差点没注意到魔鬼们的变化:他们不笑了。
    事实上他们全都一起闭上了嘴——没有咝咝声,也没有那种构成语言的复杂手势。他们的翅膀收在身体两侧,谨慎地迈着步子,仿佛走过泥地的猫咪一般小心。怎么回事?我招手示意大家停下来,一根手指放在唇边,警觉地瞟着前面。
    尽管四周已经没有树了,可道路依然被矮小的、散发出类似荨麻和牛蒡香气的灌木丛包围着。就在这时,影怪们走到了三丛与众不同的灌木边:它们比较高,也更加饱满,绿色的叶子里透着微红。领头的魔鬼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一边紧紧盯着这丛灌木。很明显。我们的“咝咝——朋友”想不出声地走过这些灌木……纯粹是出于好奇,我掏出从玻璃蜘蛛带来的那只哨子,刺耳地吹了起来。
    随着巨大的冲力,那三丛灌木释放出一排白色木制的V字型尖刺,啸叫着划破空气。魔鬼们象被割倒的麦子一般叫成千上万把这样的小镰刀撕成了碎片,零零碎碎地掉在后面的草丛中,把乌黑的血液全溅在了绿色植物上。
    领头的影怪连吭都没吭一声就倒下了,那些站得比较远的,因为同伴躯体的保护,所以没有立即就死。箭刺刺穿他们身体的时候,他们发出了不该发出的轻微叫声。这又一次触发了灌木,棘刺立刻扎进了他们阴暗的肌肉、阴暗的翅膀和阴暗的眼睛。影怪们仿佛破布条似的倒了下去,满身的透明窟窿。
    “快,”俏皮话叫道,“我们要到他们那儿去!我们得进行适当的丧葬仪式。”
    “别混了,”亚斯敏吼道,“我们不能接近那些灌木。”
    “我们必须去!”俏皮话重复道,“继续吹哨子,卡文迪许先生。这些植物不可能一直发射的。”
    地精是对的:灌木的子弹有限。就在我再次吹响哨子的时候,尖刺的发射明显没有前两次那么剧烈了。我又吹了三声,攻击这才停止。为了安全起见,我又嘟嘟地多吹了两次,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俏皮话已经在命令亚斯敏朝死掉的魔鬼们跑过去了:“这些仪式很重要!”他直嚷。
    “死亡者。”亚斯敏咕哝着做了个鬼脸。不过她还是全力朝泥巴路冲刺过去,一路上还伴着俏皮话的声援:“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们其他人在后面慢慢地溜达着,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让俏皮话这么激动。他知道影怪的丧葬习俗这一点并不让我吃惊,因为万亡会之所以研究所有有感官能力的种族,无非是想知道怎么把他们给埋了。另一方面,自从我和俏皮话见面以后就目睹了不少次死亡:从被爆炸的巨人烧死的收尸人,到狐狸以及我们在玻璃蜘蛛里干掉的每一个敌人,我们的地精都没有那么急切地为他们送过行。他甚至都没给奥娥娜做过祈祷……那为什么他那么关心企图用几棵蔬菜把我们做成肉汁菜丝汤的怪物?
    就在亚斯敏跑到最近的魔鬼身边的时候,俏皮话让她蹲了下来。他迅速地把手伸进影怪的腰袋,掏出一颗胡桃大小的黑色圆球——和那颗在传送门哪儿试图窃走我们灵魂的影怪手里拿的那颗宝石球一模一样。俏皮话手里高举着圆球,大声地说:“来吧,敬爱的,到你的——”
    亚斯敏捂住了他的嘴:“俏皮话,别放魔法!你身上全是魔尘——这太危险了。”
    “这不是放魔法,尊敬的侍女。我只是呼唤可能在这具尸体旁游荡的灵魂。”
    “可使用这颗宝石不是要用魔法吗,还记不记得那个给烧死的影怪?”
    “那只影怪想违反我们的意愿窃走我们的灵魂,的确需要魔法。不过给一个灵魂展示可供栖息的容器……这就用不着魔法了。灵魂可以自己选择是不是要进入宝石里。”
    亚斯敏半信半疑地看着俏皮话再次高喊:“来吧,敬爱的,到你的家里来。这里为你准备了一座大厦,高高兴兴地住进来吧。”
    忽然黑球闪出一丝微光,这道光线不住抖动着,随后绽放成一种淡紫色的光晕。脸庞笼罩着一层紫罗兰的地精笑着说:“好。好。”
    突然,他随手就把圆球朝我丢了过来:“接住,卡文迪许先生。影怪们把灵魂高价卖给他人……那么我们也能。这很公平。”
    接着他便要求亚斯敏朝另一具尸体跑去。
                              * * *
    九颗圆球,闪着紫色的光芒。九个影怪的灵魂就住这些奇怪的宝石里面。“大丰收。”克里普奥满意地说道。
    “你知道怎么进行灵魂交易吗?”我问。
    “一点点。”他点点头,“这在卡瑟利是最为普遍的贸易形式。”
    “你说这儿是卡瑟利?”
    克里普奥指着那些会发射尖刺的灌木说道:“它们被人们称做利齿风暴。我以前没见过,只听说过它们怎样……给自己找肥料的传说。这种植物只有卡瑟利的沼泽地奥色利斯才有。”
    “太棒了。”我低吼着。
    “卡瑟利是什么?”哈泽坎插嘴说。
    “下层位面之一,”米丽亚姆告诉他,“一个绝对邪恶的地方,以混乱主宰秩序。”
    “那么我们怎么才能离开这儿?”男孩问。
    “首先我们得找到一个影怪的村子,”回答问题的是俏皮话,他正躺在最后一个魔鬼的身上把玩着掌心里的灵魂石,“正如克里普奥先生提到的那样,每个这样的村子都坐落在一个传送门的附近。要是走运的话,这些传送门能把我们带到一个不那么危险的地方。”
    “我敢说没什么地方比影怪村子还要危险了,”我说,“这帮子人一看见我们就会把我们的灵魂窃走……更何况我们手里还攥着一把他们的表亲。”
    “影怪的心肠很硬,”俏皮话回答道,“他们对自己的同类没什么感情,也不会为了他们的去世而哀悼。只有一件事能刺激他们:对它的贪欲……”说着他举起发着光的灵魂石。
    “那么其次我们走进村子,”米丽亚姆抱怨说,“他们就会宰了我们,然后把我们装进去。”
    “不完全对,恶棍小姐。影怪没什么规章制度,但灵魂交易在他们生活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要是我们以商人的姿态出现,”说着他再次举起了灵魂石,“他们就会把我们视为座上宾。我们可以着手进行谈判,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就会给我们提供免费的住所、食物和水。”
    当他说到食物这个词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我上一顿饭其实吃了才没多久——尽管听起来很难相信,不过我们离开印记城才三个小时而已——可我已经饿坏了。奥色利斯沼泽会不会有什么食物?也许吧,不过要是我们能找到那才叫运气呢。我们谁都没有野外生存的经验,虽然克里普奥好象对这儿有点熟,可他还不是在利齿风暴发射箭刺后才认出它来。这就是说我们最好不要在沼泽里瞎转悠,以免吃的没找到,自己反而先被吃了。
    “你确定影怪不会杀了我们?”我问俏皮话。
    “谈判结束的时候他们就会把我们的喉咙撕开,”他回答说,“可在此之前我们会受到无微不至的款待。这是他们的处世之道。影怪并没有我们所谓的荣誉感,但只要有生意可谈,他们就会表现得非常友好。”
    “就和大市场的多半商人一样。”米丽亚姆抱怨说。
    我开始有点喜欢她了。
                              * * *
    我们继续在泥泞的小路上朝原来的方向进发。这条路不一定是去影怪村子的,但看得出来经常有人走。此外它还通往我们面前的那条河。这不失为一个好征兆,因为即使是在下层位面,人们也一定会为了交通和饮用方便把村子建在水道边。
    然而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了这条河边才发现,显然要喝这些有点特别的水没什么好处。这已经不仅是黑的问题了,水面发射着石油般的光泽,仿佛要排挤掉一切颜色似的。硫磺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可能是来自水里,也可能是来自悬浮在河面上形状不一的层层雾气。
    就在这时,一条黑色的舢板从云雾中显现出来。它移动得非常慢,所以我们有足够的机会看清船头画着的装饰——一排排的脸,有些是人的,有些不是,看上去有种无法形容的悲哀。接着小船驶出了迷雾,我们看得更加清楚了:船夫骨瘦如柴,罩在一条长袍下,没有肌肉的脸露在不大的兜帽外面。一个人类女性乘客坐在后面的木头座位上,她的眼睛被粗糙的油污线缝了起来,双手藏在衣摆里。不管小船怎么摇晃,她都一动不动,好象自己不是坐在一艘小艇上,而是被某种不知名的命运的力量推动着前行。
    那女人是奥娥娜·德瓦尔。她的魂魄。她的亡灵。
    小艇漂过去的时候,她并没有注意到我们。倒是船夫回过头来,用那嵌在头骨里苍白的眼珠瞥了我们一眼。随后小船再次驶进了浓雾,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里是冥河。”克里普奥说。
    没人说话。

12. 三段微妙关系

                                       


    沿着冥河往下一英里的地方,小道上的泥泞才有所好转。就在我们转过一个河弯的时候,前面出现了一片黑色的小屋。它们被遮蔽在满是苔藓的树林下,仿佛是由黑色的固体物质建成,被凝结在了阴暗的树荫中一般。
    “每个人都要带着宝石球,”俏皮话把泛着紫色的圆球发给我们,轻轻地说,“我们必须都装成灵魂商人的样子。”
    哈泽坎做了个痛苦的表情:“我不认为托比叔叔会赞成我……”
    “别担心,尊敬的主位面人。”俏皮话插嘴道,“影怪们是自愿进入这些宝石球里的,这就是他们寿终正寝的方式:成为一件交易品。而且别忘了你身上带着的宝贝。”说着他指了指还在往外渗着白色魔尘的研磨,“我们有责任保护它误入他人之手。”
    哈泽坎严肃地点点头,好象他拿着它就一准没错似的。就我而言,问题还远远没有解决。我倾向于尽快地将研磨交给爱琳大人;而很显然俏皮话则想让死亡者保管;对亚斯敏来说末日卫士团才是适当的人选;至于克里普奥,他会把它交给密韵者,或者随便什么他信仰的组织。到那时侯,我们之间就会爆发一场该死的剧烈争论。唯一能够取得一致认同的,就是我们不能把它交给瑞薇或者影怪。所以现在这个问题还不是那么紧要。
    我们大家带着显眼的灵魂宝石,朝村子走去。好不容易我才注意到,在小路的旁边一棵好象柳树的树荫下,有只影怪虎视耽耽地盯着我们。一发现自己暴露了,他就立刻展开翅膀,低低地飞过冥河,直接朝小屋那儿飞去。而与此同时,我们不得不靠自己的两条腿跨过倒下的树木,越过塌陷的河岸,一步一步朝前走去。所以当我们到达村子的时候,一支可观的欢迎队伍就已经在道路两边列队等着我们了。
    几乎每一双空洞的眼窝里都闪烁着对灵魂宝石的渴望,好象这些村民正在研究哪一颗应该属于自己似的。亚斯敏的另一只手垂在她长剑的剑柄旁,可魔鬼们对此毫无反应。他们静静地看着我们,层层叠叠的一片黑影,毫无生气的脸上反射着宝石球紫色的幽光。我们也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了村子的正中央。这里有一条环形的泥巴路,中间是一个挖得浅浅的火坑,一些刻着不知什么符号的石头在里面排成一线。我怀疑这是影怪用来取悦其神明,进行祈祷的祭坛。
    俏皮话推了推亚斯敏,示意她把自己举起来。亚斯敏就象母亲举起自己的孩子那样,把手放在他的胳肢窝下面高高地举起他。“尊敬的魔鬼们,”他喊道,“我们是来谈生意的。”
    这群黑影没有说一个字,但是他们发出一种类似棍子搅动杨树叶子的声响。每个荫蔽的脸咧着剃刀般锋利的牙齿,算是绽放微笑。
                              * * *
    奥色利斯沼泽总是那么暗无天日,没有昼夜循环,空气里也总是酝酿着风暴来袭的前兆。圣贤们认为,卡瑟利所散发出的红色辉光是来自大地本身。然而在恶臭的阴暗沼泽地里,浓密的云层会把这些阴冷的光芒再反射下来,砭人肌骨地照在我们身上。
    俏皮话告诉我们灵魂宝石的交易大概要进行三天,不多也不少。我怀疑在这么个没有日夜之分的地方,怎么样才能算做是一天。不过克里普奥说影怪们会以二十四小时作为计量一天的单位,就和整个多元宇宙一样。其原因恐怕是那些博学之士也要百思不得其解的。
    不出所料,在俏皮话跟克里普奥开始和村委会交涉之前,魔鬼就提供给了我们所有的生活必需品。影怪的食物由沼泽地的杂草和甲虫组成,几乎没有人要吃。最后我向他们保证,尽管这些昆虫的甲壳里充斥着泥沙,可它们的味道不比坚果差……介于蚂蚱和蚯蚓之间,他们这才用餐。(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不管怎么洗,甲虫外壳缝隙里的沙砾总是洗不掉。当然了,我的矮人朋友们倒是对这些脏东西最感兴趣。)
    魔鬼们的水有种油腻的余味,不过不是从河里打的,而是从一口井里。关于冥河的故事我听说过许多,据说哪怕是舐到了或者沾上了一小滴河水,你就会象刚出生的婴儿那样一无所知,忘记一切。这就让我不得不担心井里的水有没有被河水污染。不管怎么样,我还是鼓起勇气抿了一口,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于是我开始用桶子里的水洗涤还粘在身上的粘稠魔尘,其他人也这么干了起来。亚斯敏最后施放了一个小小的祈祷术,看看魔尘是不是全洗干净了。可一秒钟之后,她就按住胸口,开始大口大口地咳嗽起来。
    “怎么了?”我忙搂住她问。
    她喘着大气:“肺……我的肺!”
    我抱着她,等着她复原。在和狐狸战斗的时候,我们到底吸入了多少魔尘?我们的鼻子里、喉咙里、支气管乃至更深的地方还有没有魔尘?我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是,我们所有人在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都别想再放魔法了。
                              * * *
    影怪们只给了我们一个三平方步的单间小屋,对五个成人和一个地精来说是太小了。可另一方面,我们不会同时睡下。因为即使在魔鬼们友好的时候,大家还是打算谨慎一些。为了防止有人落单而被抓走,我们决定分对行动。俏皮话和克里普奥一组,他们是对影怪了解的最多的,负责谈判;米丽亚姆自告奋勇,哈泽坎到哪儿她就到哪儿;如此一来就只剩下我和亚斯敏了。这叫我不由得害起臊来,也许是我们两个都害起臊来。不过谁都没有对这样的安排表示异议。
    我们剩下的四个没去谈判的人开始研究村子里是不是有传送门,传送门通向哪儿,以及钥匙是什么等一系列问题。亚斯敏和我打算在附近逛一逛,寻找传送门散发出的微光。然而不久我就发现,自己的注意力被一样别的东西吸引住了:影怪的艺术品。原来除了小屋之外,几乎你能看到的地方都布满了由虚影组成的暗淡的塑像。其中的一些尚可辨认:一个纵声狂笑的肥胖男性人类,以及一个被石头碾碎的女性。不过大多数作品都很抽象。我该把这一大块玩意看作是人类的指骨呢,还是一把没柄的斧头?
    就在我注视着它的时候,一只影怪飘到了我的身边,低声问道:“你喜欢——咝咝——雕塑?”
    “这是一把战斧吗?”我问。
    “这是——咝咝——抽象作品——咝咝。”影怪以一种被冒犯了的口气回答说,“是——咝咝——艺术表现——咝咝。”
    “表现什么?”
    “得了吧,布特林。”亚斯敏在我身边说道,“它体现了我们我们所有生命的游移不定……我们是多么狂热地追求着相同的理念,可内心深处我们又在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
    “是的——咝咝,是的——咝咝咝咝!”影怪激动起来,“正是——咝咝——如此。”他朝亚斯敏靠了靠:“你是——咝咝——艺术家?”
    “不,我只不过对自己的喜好了如指掌。”她伸出手去触摸那斧子般的雕塑,手指却穿了过去。看来这些暗淡的材料并不完全是固体。“你有没有参与建造?”亚斯敏问道。
    “建造,是的——咝咝。”影怪回答说,“只是——咝咝——聊尽绵薄之力。”
    “很不错。”亚斯敏说,“它有着很强的动感和造型。”
    “动感个鬼。”我咕哝道,“它只是个该死的雕塑。这混帐玩意不就是待在哪儿吗?”随后我大声地问那魔鬼:“你有没有想过做一些看上去象点什么的东西?比如给你当模特的漂亮女影怪什么的。没什么能比照一个实物雕塑更能集中你的注意力了……”
    我还没说完,魔鬼就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尖叫着跑进沼泽地里去了。
    亚斯敏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想他们还没有接受如此高超的艺术构思的准备。”
    “真原始!”我低吼着,“真不知道他们的作品怎么会那么受欢迎。”
    此后的几分钟里,我发现自己一直在踢开那些胆敢拦在我面前的卵石。
                              * * *
    我们花了几个小时穿越村庄,及其四周的地域。我想那时应该是晚上了。当然,卡瑟利浑然一片漆黑的天空不会有什么明暗变化,但白天的劳顿告诉我现在时候已经不早。亚斯敏也认为,眼下在印记城天已经黑了。于是我们手牵着手,静静地走回小屋。
    回去的时候,米丽亚姆说她已经找到了传送门。它坐落在一件破裂的西瓜形雕塑中央,上面有一道刚好够最消瘦的影怪挤进去的裂缝。毫无疑问,这道裂缝就是传送门。然而我们人类是不是能通过还成问题。因为即使是在一般情况下,我们也很难安静而迅速地挤过去,更别说眼下情势危机了。
    唉,“安静而迅速”,这就是我们目前最需要的。在几个小时形式化的洽谈之后,俏皮话和克里普奥只得出了一点:一旦谈判结束,影怪们就会翻脸。只要他们付完了谈妥的价钱,我们这些外来人就会从“有好东西要卖的商人”变成“有好东西可偷的敌人”。当然,这些魔鬼并没有直说,但他们那种叫人无法忽视的、充满敌意的贪婪眼神却说明了一切。地精和精灵坚持,一定要在生意结束前制定好逃跑路线。
    所以那晚我夜不能寐,幸好哈泽坎把我叫起来去站下一班岗。
                              * * *
    我走出小屋的时候,发现亚斯敏已经站在外面阴郁的黑影中。天空依然一片灰暗,和我们当初来到奥色利斯时没有什么两样。村子静地出奇,好象真的是夜幕降临一般。街上一个影怪也没有,也看不到他们贪婪的眼睛从小屋里盯着我们。也许他们已经睡熟了——如果这些黑影会睡觉的话。
    “真安静。”亚斯敏静静地说。
    我点点头。
    过了一会她又说:“有时候我回梦见这样的印记城,四处空无一人。没有人、没有狗,也没有老鼠,除了我之外什么都没有。而我就享受着这份宁静。”
    “典型的末日卫士团式梦境。”我说,“世界末日的前兆。”
    “不是世界末日,”她回答道,“而是世界的完善。你有没有在酒馆里听过某个著名吟游诗人的演唱?起初,人们互相交谈、啤酒杯叮当作响、大家吵吵嚷嚷……可吟游诗人的声音一旦响起,他们马上一个接一个地安静下来。嘘声在人群中传播,最后只剩下吟唱的歌声。人们侧耳倾听,不敢稍动,生怕漏掉了一个音符。布特林,而崩坏神对我来说就是这样:一首美妙的时代之歌。我的梦想是有一天,人们不再绝望地嘶喊,而是最终聆听这曲调。”
    “相当不错的隐喻。”我对她说,“可在现实生活中,人们不会安静下来欣赏命运的乐音那么简单。在现实生活中人会死亡,通常十分痛苦。这其中又有什么乐韵可言?”
    “你的目光过于短浅了。”亚斯敏回答,“死亡仅仅是一种过度形式,就象青春期一样。它或许很轻松,也可能很痛苦,然而决不会是终结。你的灵魂会朝另一个位面前进,也许是天堂,也许是地狱,其归属取决于你的心。而当你的生命再度结束,这种过程又会继续。总之,我们都会融合到多元宇宙中,融合到最终的乐章里去,因为我们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我耸耸肩:“抱歉,看来我是要推迟加入唱诗班了。”
    “我是崩坏神的侍女,不是笨蛋。我也不想这么快就死去,我还有许多事要去做,也还有许多事想去做。”
    “那你还如此热中于促进世界崩坏?”
    她摇摇头:“崩坏是无须促进的,就象恒星本身就能发光一样。崩坏是永不休止的,蠢货。不管它以什么样的速度进行,我都不在乎。我在乎的是那些企图减缓或者加速自然进程的人,促进崩坏和制止它都是放肆的,好象篡改著名吟游诗人的歌词一样。明智的做法是任其自然,试着感受那乐韵。”说着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深邃的光彩,可随即被一阵吃吃的笑声打断了:“老天爷,我听上去可真够夸张的。”
    “说好听些,是有深度。”
    “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过深度。我……”她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什么都有过,就是没有深度。”
    “说说看你都有过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你不会想知道的,何况我也不想回忆。在我成为侍女之前生活并不美好,只有痛苦、孤独。”
    “没有朋友和家庭么?”
    “没有朋友,但有个糟糕的家庭。我妈妈死了,我的大哥——最后也死了。可这还不止。”她说着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呼出来,“我们还是说点别的吧。”
    我非常近地看着她。或许把母亲的故事套用在另一个女人身上,这样做未免过于武断。然而她提到她大哥时,语气十分痛苦。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我知道相比之下,我的生活的确是太放荡了。
    我伸手牵住她:“好吧。我们说点别的。”
    她的嘴角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你在想些什么?”
    “想这个地方,想象这里不是卡瑟利,而是另外一个位面。你想这儿变成哪儿?”
    “灰元素位面。”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灰元素?”我哼了一声,“抱歉,不过我几个小时前在那儿待过,实在是不敢恭维。”
    “玻璃蜘蛛并不能代表真正的灰元素位面。”她说,“我几年前接受侍女训练的时候去过那里,那儿使人感到非常舒适,宁静而且令人平和。”
    “可那里没有空气!”
    “他们教过我怎么用法术弥补。”
    “可你现在没法施法。”我提醒她。
    “不行吗?”她的一条胳膊绕上了我的脖子:“现在想象我们就在灰元素位面上,”她低低地说,“没有影怪,没有沼泽,没有难闻的气味和噪音……”
    “没有空气。”
    “嘘。”她把一根手指放在我的嘴唇上,“现在这是灰元素位面,我用魔法把我们安全地保护了起来。这里非常隐秘,方圆百里除了你……就是我……”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作为站岗的看守,我们严重地失了职。
                              * * *
    我们在奥色利斯的第二天“早上”,一位冥河船夫来到了村子里。当时我和亚斯敏正坐在一块苔藓地里,观看一名影怪艺术家如何用大块的虚影做出类似无头犀牛的塑像。雕塑的过程和普通泥塑没有什么两样:影怪按捏、拍打和挤压着材料。然而当我试着触摸它们的时候,它们却变得象雾一样稀薄。或许这些虚影存在于某种非物质存在位面,所以只有影怪才能接触到,而我不能……也有可能这是因为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所以在满口胡说八道。
    当然,对亚斯敏来说“怎样”用它们进行雕刻并不重要。每隔几分钟,她就在那魔鬼挖出一点冗余部分,或者抹平犀牛屁股上的凹陷时发出啧啧的赞叹。毫无疑问,我的泰伏林情人很乐意为我讲解这些玩意的象征性意义:反讽的呼声、宇宙的嘲笑,或者更加深层次的主题什么的。可我绝不想问。事实上,当一群影怪在河岸边歇斯底里地喧嚣的时候,我很高兴能有个离开的借口。于是,我和紧跟在身后的亚斯敏一起,朝冥河跑去。
    河水进入我们眼帘的时候,那船夫正在靠岸。一大群影怪站在不远的地方,有节奏地磨着牙齿。这可能是他们表示欢迎的方式。船夫把小艇绑在一个树墩上,爬上岸来。这时亚斯敏抓住我的胳膊悄悄地说:“或许我们应该离开这儿。”
    我犹豫了。是的,这个骨瘦如柴的渔夫给我的感觉比一月的寒风还要阴冷,但他并没有明显的敌意。影怪们似乎很高兴看到他,至于我,我以前从未见过这种生物。不知道他会不会肯让我握一握那只皮包骨头的手,或者取几片皮肤标本?不,我想现在最好不要提出这样的要求。不过我也不想跑走。就在我看着他的时候,他苍白的眼珠只是瞥了我们一眼,仿佛亚斯敏和我根本无足轻重似的。
    这船夫走进魔鬼围成的圈子里,朝他们鞠了一躬,接着又朝村子里火坑的方向鞠了一躬。影怪们鞠躬还礼。我注意到他们的躬似乎鞠得比那船夫深,好象农民在朝地主行礼。船夫简洁了挥了挥手,算是示意,然后他清了清嗓子,发出刺耳的响声,仿佛几个礼拜没有说话似的。接着他以沙砾在砂纸上摩擦般的嗓音嘎声嘎气说:
    “你们好。我给你们的沉闷生活带了点刺激。因为我需要一名艺术家。”
    亚斯敏开始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膊。看来是该让她剪剪手指甲了。
                              * * *
    五分钟以后,船夫的小船被拖上了河滩,以便那些对艺术有兴趣的影怪可以前来应聘。船的右舷正如我们之前所见,布满了大量的、不同种族的脸部肖像画。它们带着深深的悲痛,却没有一个是放声大哭,或者黯然垂泪的。正相反,这些脸孔似乎是经历了长时间的悲哀,已经疲倦地无法哭泣了似的。我很敬佩这位画家的手法——每一张淡棕色的脸庞,都惊人地惟妙惟肖。
    而和右舷完全不同的是,小船的另一边根本没有进行装饰,只有光净的木头。板条看上去还是新的,刚装上去不久。我用手指沿着木头边缘摸了摸,这时那船夫走到我的身边,用他那粗糙的声音说:“你可以发现这是刚修的。我的船是在一次……和乘客的财务纠纷中弄坏的。”
    我同情地叹了口气:“顾客总是难伺候啊。”
    “的确,他们是挺难对付。”他笑了笑,露出一口沾着褐色污渍的黄牙,叫我看了一阵恶心,“现在船被翻修好了,我还想恢复原来的……装饰。”接着他转向影怪说:“作为艺术家,你们的名声在冥河无人不知。只要任何人能把右舷的画像临摹到左舷上去,我将很愿意支付一定的报酬。”
    一阵喃喃低语立刻散布开来。每一对蝠翼般的翅膀都不安地扇动着。“临摹?”好几个声音低语道,“临摹?”
    “这一定不是什么难事吧?”船夫说,“我带来了必要的颜料,甚至还有一些画笔。”
    “不画脸——咝咝,”旁边一只魔鬼说道,“画带有星型花纹的——咝咝——曼佗罗花——咝咝,怎么样?”
    “是的——咝咝,”另一只表示赞同,“或者带有蛇圈——咝咝——的宇宙蛋——咝咝?”
    “咝咝——镰刀。”第三个高声插嘴道,“我看——咝咝——是许多叫人头晕目眩的——咝咝——桃红色——咝咝——镰刀,重叠在——咝咝——淡紫色的——咝咝——魔轮上,四周围绕着——咝咝——新月——咝咝——和海豚——咝咝。”
    “海豚?”船夫有点发抖。
    “深红色——咝咝——的那种——咝咝。非常胖,尾巴上——咝咝——带着——咝咝——闪电。”
    船夫哽着脖子叫起来:“我不要什么深红色的海豚,不管它们的肛门里是不是装备着闪电……”
    “只是——咝咝——一种象征——咝咝。”一只影怪迅速插进来说,“海豚——咝咝——象征着——咝咝——冥河——咝咝。”
    “冥河里哪有海豚!”船夫吼道,“只有一种叫做水恶怪的可恶生物。它们会为了取乐把小姑娘的海豚撕成一片一片,仅仅是听它吱吱叫唤。”
    一只魔鬼把头偏向一边:“水恶怪——咝咝——拖着闪电——咝咝——好看吗?”
    “只有你和水恶怪头上都罩着一个袋子的时候,它才能叫做好看。我不想要什么水恶怪,也不想要什么蛇圈,更不想要什么曼佗罗花,我只要右舷上已经画好的那些脸,行不行?你们能不能画?”
    对艺术充满兴趣的影怪们立刻作鸟兽散。这些影子还能超乎想象地大声跺脚,也算不容易了。
    亚斯敏走上前去拍拍船夫的肩膀,用盖过魔鬼们失望聒噪的声音说:“先生,你需要的不是一个艺术家,你需要一个仿画师。请允许我介绍多元宇宙最执着的仿画师……”
    而我只好尽量使自己看上去谦虚一些。
                              * * *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了解了几件事:这些在冥河上经营不辍骨瘦嶙峋的船夫把自己叫做河滨人,他们是唯一一种知道如何在那种黑水上航行的生物。而这一个叫加诺的河滨人则是个十足傲慢的混蛋。他拒绝承认自己非常走运地在卡瑟利的一个村庄里,找到个一不要他的报酬二不要他的胳膊或灵魂的画家。
    “这和运气扯不上关系,”加诺强调说,“我只是尽力找一个合适的艺术家,而冥河把我带到了这里。你可能会出现在下层位面的任何一个地方,河水照样会让我找到你……或者别的更有天赋,身上没那么多恶心味道灰尘的画家。”
    我本想回骂几句的,可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的嘴巴。相反地,我问他说:“你真的能闻出我身上灰尘的味道?”
    “差不多是这样,”加诺回答道,“我必须得说,在一天里我会闻到腐烂尸体的恶臭、一千种河水污染物的气味、吸入化学防腐剂……可没有什么比你外衣散发出来的味道更恶心的了。”他朝我斜靠过来,翕张的鼻腔直往我外套上凑。随后他肯定地嗯了一声说:“没错,完全是恶心的腐臭味。”
    亚斯敏紧绷着下巴,幽幽地叹道:“你是一个感觉者,是不是,加诺?”
    “是的,我的确有感觉会成员的敏锐洞察力。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她的声音里有种宿命的语调,“布特林,难道你们之间不来一次接头握手什么的?”
    “握手?”我哼了一声,“感觉者的一般问候形式可比握手强烈多了。”
    “事实上,”加诺说,“这得要一百二十七步繁复的准备工作,要花一天半的时间,此外只有在资深会员的引导下才能进行。”
    “我试过两次。”我告诉亚斯敏,“还记得昨晚我给你看的伤疤吗?那该死的鸭子正好出了差池。”
    “你也是?”加诺有些同情地问我,“ 现在只要一有鸭子胆敢拦在我的船前,我就往上撞。当然了,所有的河滨人都喜欢撞鸭子玩——这是我们的小传统。可对我来说,它有着不同的个人意义。”
    “是吗?那下次你也帮我撞一只。”我说
    要是人类和邪恶生物之间能发展什么友谊的话,现在我和加诺恐怕就是明证。
                              * * *
    我们达成了一个简单的交易:我帮加诺的船画画,他在影怪有机会把我们宰了之前载我们逃出村庄。冥河遍布下层位面,通过它人们可以到达任何一个地狱。不过它也通向一些传送门,加诺保证他可以把我们送到相对安全的地方。唉,没什么能比一条直接通向印记城的路更让我们感到安全了。然而目前我们能去的最和平的地方就是所谓的门城,它们是下层位面和中立的外域之间的中继站。据父亲说,通向下层位面的门城受地狱的邪恶所影响,往往以一己之利为重。不过只要那里还残存一丝中立性,就比目前我们所处的地方要安全得多。在门城里,我们可以先联系我们组织在当地的分会,向他们寻求帮助,随后再操心下一步行动。
    不久我就拿到了画笔,开始勾勒那些哀伤的脸。它们一共有十六张,最多只要花去一天的时间:估计当影怪晚上回各自的小屋休息的时候,我就能完成。加诺对我们担保,那时他会悄悄地把我们带出村子。
    “我们能信任他吗?”我在画一个高大精灵伤心的脸庞时,亚斯敏悄悄地问我。
    “这倒是个问题,不是吗?”我喃喃道,“他出卖我们没什么好处,而且我们相处得还不错。但也不能排除他坑害我们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他是我们感觉会的人,此外我想他会对我的作品有所好感的。”
    “或许你应该留一张脸,到我们安全的时候再给他画上。”
    “好主意。”我点头,“这能激励加诺履行他那一份诺言。”
    亚斯敏看着我画了几划,然后问:“我们要去哪个门城?”
    “我不知道。你以前有没有去过?”
    “没有。”她耸了耸肩,“或许其他人去过。”
    “那为什么不去问问呢?”我建议道,“我在这儿不会有事的。”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显然是在做心理斗争,看把我独自留下是不是真的安全。“好,”最后她说,“反正我不想看你画这些,太压抑了。”
    “是因为这些脸很悲哀,还是因为这份抄袭的差事?”
    她没有回答。我看着她走开。
                              * * *
    过了一会,我画完了精灵,加诺也看够了。他漫不经心地离开,逛进了村子。我认为这是一种信任的标志。他接受了我表现出来的绘画天赋,并且认为没有他的监督,我也能完成任务。影怪们也不是完全置身事外的——我能感觉他们躲在树下,空洞的眼睛窥视着我,不可辨别的话语隐约伴着沙沙的耳语。可后来他们也为了各自的事情逐渐离去。只留下我一个人画着悲哀的脸孔。
    不管这些画的原作是谁,他都非常了不起:在技巧手法上并没有什么难度,却真实地刻画出了每个感伤的主题,很容易使人误以为这些是写生出来的。然而我却不愿意对此作进一步的想象。十六个悲痛的人,被赶在一起强迫为不认识的画家摆出造型……实在是不敢想象。
    可我又不能不想。加诺的前任画家在肖像的眼睛上使了个老花招,把它们的眼睛处理得很平坦。这样一来不管我怎么动,这些画像就好象一直盯着我似的。在这些悲哀而疯狂的目光注视下,还要进行长时间的工作,真是叫人受不了。
    其中有一张是男性人类的脸,浅色的头发,浓密的胡子,一点也不象我那整洁黝黑的父亲。可那张脸越是看着我,我越感觉它就是尼耳斯·卡文迪许:他还没有死,也没有失踪十五年,而是仍然活在下层位面的某个地方,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折磨。我再次放下笔凝视着画画。这不是我的父亲,它一点也不象他——和我最后一次看见他时的样子一点也不象。然而,每当我转过头去看者其他的脸庞时,却总是不经意地从眼角里瞥见它。我的父亲。爸爸。
    “是魔法,”我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该死的魔法。”它一定附着在船上的颜料里,或者悬浮在四周的空气中。每个位面都会影响你的心智,怂恿你与其保持同步。卡瑟利就想把我拉进它那强大的绝望中去,但它为什么不干脆制造一个尼耳斯·卡文迪许的幻象呢?这画中的男人不是我的父亲……正如我不是我父亲一样。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不是我父亲。他是个英雄,而我不过是个抄袭他人作品的。就象亚斯敏所说的那样,一个仿画师。她那样鄙视我有多长时间了?她知道我是尼耳斯·卡文迪许的儿子,我是昨天晚上我们……我们没好好值勤之后告诉她的。或许父亲是她还关心着我的唯一理由;或许她认为我象他那样,是个会在危机时刻挺身而出的剑客。自打她知道了后,我一想起他就浑身不舒服……她会不会失望地走开,寻找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段真正的生活,和画布上那份真正的情感……
    “又在画画了,是吗?”一个稚气在我身边响起,“你还真是敬业啊——一有机会就操持本行。托比叔叔说艺术家就是这个样子。”
    我回过头,看见哈泽坎站在后面。不知为什么,他忽然不象是个讨厌的笨主位面佬了,看上去很惹人喜欢的样子。“我不知道什么该死的艺术家,”我说,“我该死的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鬼地方在糊弄我的意识。在那个树墩上坐下来,好让我保持理智。”
    “我该怎么做?”
    “让我感受智慧,让我感受真实,让我感受生存的秘密。要不然就和我说说你的家,你抛下的姑娘,还有你那见鬼的托比叔叔。”
    他照办了。
                              * * *
    就和所有人的家一样,哈泽坎的故乡有着露水莹莹的黎明、优哉游哉的马匹、以及多元宇宙气味最重的奶酪。理发师傅总是少一根手指,而且知道的笑话比历史上的所有人都要多;卖衣服的裁缝一年至少有一次要挂出“关门大吉”的牌子;那儿总是有两个铁匠,一个聪明能干、一个笨手笨脚,而且门庭若市的前者总是会接济门可罗雀的后者。当然,这里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当然,这里的冬天人人都在河面上溜冰;当然,这里总有一间据说闹鬼的老房子,一个据说出卖自己肉体的女人,以及一个据说在猪肉里掺猫肉的屠夫。
    尽管生长在印记城,我还是了解哈泽坎的老家。我没有去过……或许没有人去过,包括哈泽坎。在现实世界里,酗酒行为令人烦恼叫人害怕,而不是无害的消遣;在现实世界里,隔壁家的姑娘有着自己的生活,绝不会是你的附属和陪衬;在现实世界里,婚姻既不是无休止的欢乐也不是无止境的灾难,而是界于两者之间的;同样在现实世界里,孩子们也不仅仅象故事里的天使和恶魔那样单纯。然而我们没人来自现实世界,我们来自各自的故乡。在那里人人都是一个“人物角色”,我们的故事、我们的喜怒哀乐,都由三原色绘成。
    说起来,我倒是挺喜欢三原色的:看着眼前的调色板里顺从地出现棕褐来,真叫人高兴。所以我让哈泽坎大谈鼻涕虫的包裹仓里的舞会、三年前埋到房梁的那场暴风雪什么的。春天的小溪里是不是到处游着鳟鱼?可不是。收获季节时树叶是否会变成金黄或是深红?可不是。祖母一定比印记城最棒的厨子还会做菜,而祖父削的一手好木头连最出名的雕刻家都自愧不如。当然了,还有猎狗都能在十里之外嗅到鹧鸪的味道……
    那么托比叔叔呢?
    “关于托比叔叔你想知道些什么?”哈泽坎问。
    “是他养大你的?”
    “是的。”
    “而且还教会了你用意志改变事物的伎俩?”
    “那当然。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不过……”哈泽坎的声音低了下去,装模做样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我问。
    “好吧,”男孩说,“我想托比叔叔在教我的时候有所保留。”
    “是吗?”
    “他从不……嗯,你瞧,托比叔叔是个博学之士。他了解多元宇宙,了解神祗,了解精神力量,可他从来不谈起这些。”
    哈泽坎棕色的眼眸忧郁地看了看我。我知道他想了解些什么,作为感觉者,我有足够的经验来指导他。花招是不能熄灭他对知识的狂热渴望的。
    “你想知道些什么呢?”我问。
    “好吧……就是……嗯,是……我想米丽亚姆喜欢我。”说着他抬起了眼睛,随即又低下头去,“我可能大错特错,可……”
    “可你或许是对的,”我替他说道,“我想是你在蜘蛛里使的那招——让自己看起来很吓人——吸引住了她。”
    “那个?可那是……她喜欢那样?”
    我抬起手耸耸肩:“我所要说的是,这吸引住了她。我相信她早就知道你那恐怖形象是我们叫你装出来的,可她还是在这儿,不是吗?你对她怎么想?”
    “我不知道……”
    “你想不想她离开,或者是困在这儿?”
    “噢,我不要她离开。”
    “这就够了。”我告诉他,“你想和她在一起,看看以后会发生什么,是不是?”
    “是的。”
    “那么就别再瞎担心了。”我对他笑了笑,“你和她认识才不到两天,为未来着想是应该的。但是现在,最好是着眼于目前的情况。”
    “谢谢你,布特林。”哈泽坎真诚地回答道,好象我没有老生常谈,而是真的给了他忠告一般。“我一直都很迷惑……哦,嗨!尤斯泰斯,你怎么在这儿?”
    “尤斯泰斯?”我重复着。男孩的眼睛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尤斯泰斯?”我哽了一下,猛地跳了起来。就在那一刹那,一只尖锐的腐尸爪子刚好从我原先待的地方一劈而下。

第二章里说道尼耳斯·卡文迪许失踪了十二年,这里的十五年疑为笔误。

13.三分钟的差别

                                         


    一个人佩带着宝剑的时候是无法顺利作画的,所以我把自己的剑解了下来,放在几步远的地方。可现在腐尸恰好站在我和我的武器之间。它生前可能是个人类,家族中的一两代人还具有巨人的血统,所以这个生物近乎七英尺高,肩膀同独轮手推车那样宽。它看上去有点眼熟。就在它再次发动进攻的时候,我突然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它。
    它就是在玻璃蜘蛛里和瑞薇在一起的那些腐尸之一。
    “她发现我们了!”我朝哈泽坎叫道。话音刚落,十根尖利的手爪子朝我胸前猛劈过来,我不得不就地打个滚避开它们。
    “它不是尤斯泰斯,对不对?”哈泽坎还在琢磨。
    男孩依旧悠闲地坐在树墩上,眼瞧着腐尸一次又一次地对我展开攻击。所幸这回它用力过猛,爪子陷进泥巴里拔不出来了。我乘机赶快站起来。腐尸终于抽出手腕,手指上的烂泥飞溅到我的脸颊上,差点没把我的一只眼睛迷住。不一会,它就又向我冲了过来,企图趁我分心的时候干掉我。还好我及时跳过那条小艇,沿着滑溜的泥地一路飞奔,这才没让它得逞。
    “我的剑!”我对哈泽坎叫道,“把我的剑给我!”
    腐尸压根就没费那劲越过小艇,它轻松地弯下身,双手扶住船帮,象木匠在木板上推刨子那样把小船全力向前推去。龙骨刮起了一堆烂泥,但这丝毫没有阻挡住腐尸。不消片刻,船身就狠狠地撞上了我,把我朝河滩推去。身上的青肿倒是小事,问题是再有五步我就要径直掉进冥河里去了。从腐尸燃烧着怒火的眼睛里看得出来,这正中它的下怀。
    我的脚后跟抵着地面,看能不能把船往回推。不幸的是,腐尸的脚爪可以紧紧地扣住地面,而我光洁的皮靴底则只能在上面打滑。腐尸一寸寸地推进,我一寸寸地后退,根本没有机会站起来或是沿着船舷爬开。从船帮上翻进去倒是可以的,不过那样做无非是让我落进腐尸那吸取生命的手爪中而已。
    “哈泽坎!”我叫着,耳朵里听见的冥河水声都和我的叫声一般大了。
    腐尸开心地咝咝叫着。河水离我只有几英寸,只要再推上一下,我就得游在水里……可能也就是一两秒的事情,因为到时候消除记忆的河水会让我彻底忘记该怎么游泳。腐尸的手臂曲了起来,准备给我来最后的一下……
    然而它却忽然停下来转过身,脸上充满了莫名其妙的表情。
    在它身后,哈泽坎双手握着我长剑的剑柄。是男孩劈了腐尸一剑,或许他认为只要全力一击就能把这生物的脑袋砍下来。然而这是在浪费时间,他根本就没有掌握好角度,所以只有平坦的剑身轻轻地打在腐尸身上。对它来说,这一下连挠痒痒都算不上。那怪物做出一个类似冷笑的表情,一步步朝哈泽坎逼近,随时都有可能把他的脑袋捏扁。
    就在这时,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小船朝它的膝盖窝推去。
    小艇成功地撞上了那怪物的腿,它摇晃着向后倒去。与此同时,哈泽坎镇定自若地刺出了长剑。虽然他出剑的时候手腕没有伸直,所以宝剑也没有完全刺穿腐尸的胸膛,但剑尖还是扎断了它的胸骨,并加大了它跌倒时的冲劲。腐尸摔下来的时候,我伸出手去抓住它破烂的衣服,全力往下拉去。
    当时,腐尸的手臂挥舞着,它腐烂的脸朝着我,尖锐的牙齿紧紧咬在一起,火热的呼吸咝咝地喷在我的脸颊上。随后它头朝下跌进了黑色的河水,在身体碰到河面的时候溅起大量乌黑油腻的水珠。
    我呆住了。它掉进去的时候并没有溅起多大的水花,但有一些还是沾在了我的外衣上。要是它们渗进来……我不敢动、不敢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要是我现在失却了记忆,就要从头开始体验生命的一切。说不定还要吃一次猪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渗在我皮肤上的除了如雨的汗水之外,什么也没有。感谢所有的善良之神,因为天气很冷,我多穿了件外套,这才不至于让河水渗到皮肤上。终于我发着抖叹了口气,慢慢地站了起来。
    “很刺激,是吧?”我对哈泽坎说。
    他点点头:“我等不及要告诉米丽亚姆了。”
    “好极了,那么把我的剑给我。”
    “我能再用它练练吗?”
    “不行,把我的剑给我。”
    “遵命,布特林。”
                              * * *
   午饭之前再也没有其他腐尸出现。在餐桌上我们就此进行了一番讨论,大家一致认为另一支死灵军团的到来只是时间问题。瑞薇一定已经重新恢复了玻璃蜘蛛的平衡,还派出腐尸穿过传送门追踪我们。既然河岸边的那个攻击者无法回瑞薇的总部报告,那么她最后一定会派更多的腐尸到这里来。尽管象利齿风暴这样的危险或许可以阻挡住她,不过我怀疑这可恶的小白化病人是否会被完全困住。对她这么恶毒的人来说,奥色利斯沼泽或许就象她家后花园一样安全也说不定。
    俏皮话和克里普奥也没有好消息。对影怪来说,谈判进入了“精神合一”的阶段……在此期间除了魔鬼之间的那些可怕故事外,就是长时间的缄默。“故事并不好听,”俏皮话喃喃道,“缄默就更糟了。他们试图控制某人的脑子……”说着他摇摇头,再也没有说下去。但他的脸色十分憔悴,比在玻璃蜘蛛里时的脸色还要差。
    午饭过后,我在其他人的陪伴下回到了冥河边。我很高兴他们能在那儿帮我看着,这样以来我就不会被病态的群像分散注意。甚至当米丽亚姆在说起一个喝醉的家伙走进半人马酒馆,并称之为草料酒吧的时候,连船舷那个男人的面容也不再象我的父亲了。
    下午就在这种荒唐的故事中过去了。加诺来检查工作的时候,我的胃咕咕地叫着。这仅仅表明我肚子饿成了什么样子,而并不是说我对杂草和甲虫感兴趣。船夫在我身后看了一会,轻轻地叹了口气说:“我想还凑合。”
    “他临摹的一丝不差。”亚斯敏为我辩白。
    “差不多吧。”加诺说。我似乎听到了一个让自己听起来不是那么害怕涨价的顾客的声音。“你们决定好要去哪儿了吗?”
    “我们这儿有没有人了解门城的?”我问其他人。
    “我认识瘟城里的人。”米丽亚姆回答道,“我去过几次。”
    “瘟城是什么地方?”哈泽坎问。
    “深渊地狱边上的一个门城。”亚斯敏回答说,“我听说那是个充满暴力和堕落的地方。”
    “它可不比印记城差。”米丽亚姆抗议道,“何况那儿还有第一流的酒馆。”
    “是不是非法地下巢穴?”哈泽坎满怀希望地问。
    “地下巢穴,没错。”米丽亚姆说,“可在那儿我不会用非法这样的字眼,除非你想满地找牙。玻璃蜘蛛里的许多人都喜欢在瘟城过夜生活。”
    “玻璃蜘蛛里的?”我吃了一惊。
    “是的。”她回答说,“蜘蛛里有一个传送门就是通向瘟城肉店的。”
    “在我看来,”哈泽坎说道,“要是蜘蛛里有扇直通瘟城的传送门,我们就要取道别处。方便瑞薇找到我们没什么好处。”
    “没错。”亚斯敏也赞同。
    “可那儿我熟,”米丽亚姆说,“我还能在那儿找个人,据说她知道从瘟城到印记城的传送门。”
    “这个人可靠么?”我问。
    “这得看你给可靠下什么样的定义。”米丽亚姆回答道,“她的名字叫十一月。我绝对不会把自己的钱袋交给她;但是如果叫我拿一大把金子收买她,你完全可以放心。她向我出具过大头领颁发的执照,批准她为前来造访的人们‘安排各项服务’……这或许意味着她知道该怎么打点。我了解十一月这种人,他们会抓住每一个机会榨干你的每一分钱,但决不会陷害你。”
    必须承认,在印记城以及多元宇宙我去过的大部分地区,都有这种人的存在。要是你想要一间房间、一顿饱餐或者是一些灯油,他们会把你带到事先安排好的地方宰你一回,然后自己吃回扣。不过,他们绝对会对得起你瘪下去的钱包,把你照顾得舒舒贴贴的。当然,我也见过不那么道德的“导游”,这种人脸上堆着殷勤的笑,一到晚上他们就把你往套里引。通常这两种人是很难分辨的。
    “那我们就去瘟城。”哈泽坎的语气出奇地坚定,“其他地方可能更糟,不是么?”
    亚斯敏看看我,我只好耸耸肩说:“各种迹象表明,下层位面的门城都不大安全。而既然米丽亚姆认识瘟城,还能帮我们很快找到回家的路……加诺,劳驾能带我们去瘟城吗?”
    “冥河并不流经任何接近瘟城的外域区,”加诺回答道,“不过我可以送你们去到那儿的传送门。”
    “你就不把钥匙给我们?”亚斯敏问。
    加诺笑了。我从不认为一张没有肌肉的脸笑起来会好看。这仅仅是嘴巴在咧着,皮笑肉不笑。“碰巧,”这船夫说,“打开这扇传送门的钥匙是一个流着血的伤口。我倒是很愿意为你们效劳,不过我想你们不会同意的。”
    一个流着血的伤口:用来打开下层位面的传送门再恰当不过了。我一边画着,一边不仅打了个寒战。
                              * * *
    天色没有改变,云层也依旧浓密……然而我们都知道,夜晚降临了。
    俏皮话和克里普奥从用来“谈判”的小屋里走出来的时候,都累得精疲力尽了。他们总是对这次商榷的情况避而不谈。“我们已经了解了影怪们的思维方式,”克里普奥说,“我以前……从来没深究过。”接着他就闭上了嘴。
    俏皮话看上去还要糟糕。刚回来几分钟里,他什么也不说。直到过了一会,其他人开始谈论各自的事情,把我们俩丢在一边的时候,他这才拖着不灵便的双腿对我喃喃说道:
    “卡文迪许先生……”
    “什么事?”
    “看来影怪具备了不可否认的说服力。”他说着用袖子擦了擦额头,“还记得我说过他们要‘精神合一’吗。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说说看。”
    “我们说话开始不由自主。在小屋里,他们说什么,我和克里普奥就跟着说什么。呼吸变得很困难,他们的身体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屋子里也变得漆黑一片……”
    “换句话说,”我说,“有人在施放魔法。”
    “也许是这样。”他似乎并不这么想,“也许是魔法,也许是他们的精神力量。有好几次……好几次我感觉迷失了自我,成为了他们的一份子。”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谈判要花那么多时间的原因。”我猜度道,“毕竟讨价还价要不了多久,三天是用来同化我们的。”
    “有这个可能,”俏皮话点点头,“我想我明天可能就要撑不住了。到最后,我或许会变成一个影怪……不是肉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别担心,”我安慰他,“我们今晚就走。加诺会帮我们逃到瘟城去。当然,瘟城本身也不是很安全——”
    “求求你,”地精举起一只手打断我,“我现在不想听这个,卡文迪许先生。如果你认为这是目前最明智的选择,那就这么办吧。只要我们今晚能离开。”
    我拍拍他的肩膀:“等影怪一睡着我们就走。”
    可影怪一点要睡的意思都没有。尽管他们早就扔下了白天那些活,不再雕刻或是在灌木丛里抓甲虫,可依然时不时地有那么三两只在街上静静地飘来飘去。尽管我无法看见藏匿在树影下的这些魔鬼们,可还是能感觉他们空洞的眼睛在黑黢黢的眼窝里死死地盯着我们。
    最后,米丽亚姆的话提醒了大家:“今天晚上好象不对劲,他们可能怀疑我们想耍花招。”
    “不可能,”克里普奥立即反驳道,“他们不可能了解我们的思想。”
   我看着他,思忖他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词组。了解我们的思想。这一天来克里普奥和俏皮话都和影怪们待在一起,而后者千方百计地想使得他们精神合一。或许我们的修道士意志非常坚定,以至于他不愿意承认心中害怕的事实:影怪的思想已经侵入到他的脑子里,而他的则流进了魔鬼的大脑。他们有可能接受到了足够的心灵感应,知道我们要逃出他们的魔掌。恐怕这就是他们总窥视着我们的原因。
    哈泽坎则转向看着我画画的加诺。我说过,除非大家都安全了,我才会完成临摹。河滨人非常不高兴,但显然也料到了这一点。“世态真是炎凉。”他叹了口气,发现哈泽坎正瞧着他:“你干吗?”
    “你知不知道影怪们要干什么?”男孩问。
    “我相信他们就要举行狂欢会了——为了同你们的谈判。他们会唱歌、跳舞、吹笛子……总之是要让你们感觉象在家里一样。”
   他朝克里普奥和俏皮话挤出一个邪恶的微笑。精灵立刻别过脸去看着冥河,而地精却瞪着他,脸色变得青灰。最后他紧张地说道:“我想我会受不了这种喧闹的。它可能会……控制我。”
    我清楚地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如果他和克里普奥已经有被同化的危险,那么影怪们唯一要做的就是用某种狂热的宗教仪式把他们迷惑住。音乐、舞蹈、可能还有放肆的交配……即使没有魔法的协助,它们也足以建立一种共鸣。更何况现在还有魔法在起作用,这一点我坚信不移。
    此时村庄的中央,火坑里忽然冒出了火苗:犹如鲜血般猩红的火焰。“多有意思啊,”哈泽坎说,“这种木头的化学特性一定很奇怪,要不然怎么会烧出这种奇怪的红色。托比叔叔肯定很想——”
    “嘘!”俏皮话叫道。我从来没听过他用那么尖的声音说话。这不是个好兆头,他的脸也开始拉长了。
    这时传来了笛子的声音。
    我根本看不见笛手,就更别说笛子了。火坑离我们有五十步远,很难分别哪些是一动不动的影怪,哪些是正常的影子。但我灵敏的耳朵却能分辨出那乐器是支简陋的横笛,不是用竹子就是用藤蔓做的。一共有三支横笛在吹奏,三段各自为政的旋律极不协调地混在一起,搞得我满身鸡皮疙瘩。俏皮话用双手紧紧地捂住耳朵,无力地抱怨着。克里普奥则呆呆地听着,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
    “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儿。”亚斯敏悄悄对我说道。
    “别想马虎了事,”加诺大叫道,“我最讨厌做事粗枝大叶了。”
    “快完成了。”接着我对哈泽坎说,“你现在能传送吗?”
    “当然,我只要睡一会就能恢复精力。”他回答道,“你要我怎么做?”
    “去我们的小屋,把所有人的装备都拿上,然后再把你自己传回来。”
    “遵命。”他点点头。可米丽亚姆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他这样做安全吗?”她问我,“别忘了白色魔尘。”
    “魔尘对心灵感应师不起作用。”我提醒她,“这就是为什么瑞薇把研磨看得那么重要的原因。魔尘可以封住所有人的魔法,而瑞薇的力量却不受影响。去吧,哈泽坎。”
    男孩皱了皱眉毛,唰的一下就不见了。“什么时候我也要学学这个。”米丽亚姆嘀咕着。
    俏皮话开始不住地喘息。亚斯敏抱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那意思是说:快点画。
    幸运的是,我差不多要画完了。事实上几个小时以来我一直在磨洋工,为的就是等影怪们都上床。现在估计再要三分钟就能完工,我只希望,我们有足够的时间。
    火坑那儿有人开始打起鼓来。鼓点轻柔而迅速,犹如连绵的雨滴。俏皮话呻吟着,而我只能蘸着颜料,全神贯注地生怕出一点差错。
                              * * *
    两分钟以后,哈泽坎带着我们的装备回来了。亚斯敏正在哄婴儿似的安抚着俏皮话,因为他一直呜咽着:“不……不……”几步远的地方,米丽亚姆和克里普奥站在一起,时刻准备着,要是他胆敢往村子的方向走上一步,她就要把他摔个底朝天。还好精灵除了直楞楞地盯着远处的火焰,时不时地跟着笛声摆动几下以外,什么也没干。
    “成了。”我画完了最后一笔说,“画完了。加诺,我们走。”
    “你疯了吗?”船夫不干了,“颜料还没干,我们不能下水。”
    “颜料的位置比吃水线高了不止一英尺。”我对他说,“只要你控制住水花就没问题。”
    “我才不会溅起水花呢。倒是你的同伴们不要摇晃船才好。”
    “米丽亚姆,”我瞧也不瞧地对她说,“你能保证我们的朋友克里普奥不这么干吗?”
    “砰!”“噢!”“砰!”“噢!“砰!”
    “现在他就象羊羔一样安静。”米丽亚姆高声宣布道。毫无疑问,当精灵醒过来的时候,他们之间一定会就出拳的规范作一番探讨。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
    “把他放进船里。”我对她说,“我们离开这儿。”
    哈泽坎和米丽亚姆在加诺的监视下把船推下了水,亚斯敏抱着俏皮话,我背着大家的装备。这时俏皮话忽然低语道:“撕开它,把壳撕开。”
    “他说什么?”我说。
    “瞧,”亚斯敏朝篝火的方向点头示意。
    影怪们围着血红的火焰跳上了舞,这是一种步伐拖沓、飘飘忽忽的舞蹈,有的家伙还从火苗上跳来跳去。一只魔鬼背对着火堆,一动不动地站在中央,嘴里咝咝地念叨着和俏皮话一样的句子:“撕开它,把壳撕开。”接着这只影怪把手伸向自己的脸,爪子扎进脸颊里,然后使劲地朝下扯。皮肉一条条地撕开、脱落。在那下面是某种更为乌黑的东西——真正的黑影,和影怪们眼睛里的颜色一样。那生物越来越快地扯着自己的脸皮,撕下脸上的残屑,任凭它们堆积在面前的地上。黑暗裸露了出来,它的外形依然是一个影怪,但即使是在火光中,它也比从前更难以辨认。这个黑影仿佛正随着火焰的跳跃,在其他怪物的影子里不断颤动着。
    “撕开它,”第二只影怪咝咝说道,“撕开壳,撕开壳……”然后它的爪子也往自己脸上抓去。
    “真可怕。”我想。我第一次看见影怪的真面目。之前的形象只不过是他们的伪装,平日里的外衣。现在他们正在展现真正的自我:纯黑的阴影,噩梦中的生物。
    “撕开它,”俏皮话吃吃地笑着,“把壳撕开。”
    他胖胖的小手朝自己脸上伸了过去。要不是我及时地抓住了他,要不了一会他就会把自己的眼睛给挖出来。“我们必须到船那儿去。”亚斯敏发着抖说道,“也许要是他听不见那音乐……”
    亚斯敏抱着俏皮话,而我抓着地精的手,想要这个样子上船看来是不大可能。更何况小船在冥河油腻的河水中摇晃得厉害。加诺把撑篙直扎进河底,这才稳住了渡船。他还直嘟囔:“要是你们毁了我的画……”
    “是我的画。”我说,“坏了我再画就是了。”我朝四周看去,发现哈泽坎和米丽亚姆正把不省人事的克里普奥安顿在船的另一头。“带我们离开这儿。”我对加诺说,一边制止挣扎着想抓自己脸的俏皮话。
    “还有一件事。”加诺说道,“你或许认为下层位面是个恶毒野蛮的地方,可礼貌就是礼貌。”说着他昂起头向那些跳舞的影怪们喊道:“谢谢你们的盛情款待。我们要走了。”
    “你这混蛋!”米丽亚姆光火了,她举起了拳头,幸好哈泽坎拉住了她。“你他妈的混帐王八蛋!”她对河滨人大骂,“他们马上就会追过来,而我们只能在水上坐以待毙。”
    “这就是和邪恶势力做交易的下场。”亚斯敏咕哝着抽出了长剑刺了过去,剑尖在距离船夫的脸不到一根头发丝粗细的地方停了下来,“带我们离开这儿,加诺。要不然我保证你会先走一步。”
    “你已经腾不出手了。”他嘲笑着,朝火坑的方向点头示意。
   黑影朝我们冲了过来,他们扇动着蝙蝠般的翅膀,隐没在黑暗的树荫下,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他们的翅膀犹如冷风中的叶子一般扑扇着:整整一百只除去了外壳、对我们的隐瞒出逃怒不可遏的影怪。
    我朝哈泽坎大喊道:“看着俏皮话。”然后就把地精朝船尾举了过去,也没看男孩是不是制止住了死亡者的自残行为。我抓起船底的一个背包解着系口带子。“加诺,”我吼道,“出卖我们可能很有意思,可别忘了我还没有画完。你认为在下层位面还能找到一个象我这样的画家吗?一个不会象你坑我们这样坑你的人?”
    “别说得那么感人。”船夫回敬道,“这就带你们走。”
    说着他懒洋洋地用篙子把船推离岸边。“快一点!”米丽亚姆叫道。
    “然后毁了我的画?我可不想这么干。”他慢慢地插着撑篙,轻轻地往后推。结果船只走了几英寸远,在缓慢的河水中漂着。
    “再有十秒魔鬼们就追上来了。”亚斯敏悄悄地对我说道,“你是不是那种喜欢在临死前听这类伤感话语的人?”
    “等我真快死的时候会告诉你的。”我说着往后看去,魔鬼们几乎就在我们面前了:通体黝黑,龇着牙齿。“尝尝这个!”我叫着从包里掏出一颗灵魂宝石,朝他们中间扔去。
    这就象火红的铁块扔进了冰水,事实上这支冲锋队伍发出的咝咝声也就和那差不多。打头三只想去抢的影怪停了下来,和后面的魔鬼们撞在了一块。我听见沉闷的碰撞,以及翅骨折断的清脆声音。片刻之后,两只影怪尖叫着扭做一团,翅膀无力地拖在后面。他们双双滚下岸边,掉进水中,那种猫叫春的声音立刻戛然而止。
    几秒种之后,这些争夺宝石的魔鬼终于分出了胜负。胜利者把战利品抱在胸前,离开这群暴乱的飞行物。宝石紫色的光芒映在他漆黑的身躯上。几只影怪朝拿着宝石的那个追去,而其他的则愤怒地号叫着又冲了上来。
    “来了,来了。”米丽亚姆也回喊,一边学着我的样子全力扔出了另一颗灵魂宝石。
    “请你别摇晃船,女士。”加诺责备说。
    “请你少放屁。”米丽亚姆也回敬道。
    “说话注意点,说话注意点。”加诺叹了口气,篙子再次不紧不慢地向后推,船又在河水中前进了几英寸。船头转了个弯,朝一片漂浮在河流上的柱状雾团驶去。我猜想这些云雾就是一个个传送门,通往冥河位于各个位面的其他部分。即使贪婪成性的影怪,也不敢轻易跟着我们穿越它们……我希望是这样。
    对米丽亚姆那颗宝石的争抢只持续了几秒钟。这回没有一个受伤的。事实上有些魔鬼完全没有理睬宝石,绕过其他影怪直接朝我们飞来。难道他们认为攻击我们比争夺宝石还要重要?还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宝石我们有的是,只要能把我们沉进冥河底,他们就要多少有多少?
    我和亚斯敏一人手里拿了一颗宝石球,朝最近的魔鬼同时扔了过去。一只魔鬼成功了接住了它,随即就受到另外两只的夹击。另一颗没能被笨手笨脚的影怪们接住,朝河里滚去。两个魔鬼全速俯冲下来,不约而同地抓住了宝石的同时头碰头可笑地撞在了一起,一路跌进了水中。过一会他们浮了上来,一边大口喘气一边拍打着水花,手里还攥着宝石不放。他们盯着它那紫色的光芒,好象从来没见过似的。我不知道河水对他们有没有影响,但他们还是死瞪着宝石球,就象鸦雀对闪亮的小玩意那样贪婪。突然这两只影怪开始互相撕咬扭打起来,把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撕开它,”俏皮话大叫,“把壳斯开!”
    “布特林……”哈泽坎一边紧紧抓着地精的双手,一边喘着气说道,“我们又有麻烦了。”
    我朝他那儿看去。起先我还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然后我发现俏皮话的眼睛已经变成了黑色的凹穴,有如夜空一般坦荡。那是噩梦般的眼睛,影怪的眼睛。
    “他在起变化。”亚斯敏说道,“我们怎么办?”
    “继续扔宝石,”我说,“在我们钻进浓雾里之前让魔鬼离我们远点。”
    我朝最近的一片云雾点头示意,可加诺却吃吃地笑了起来。“要是我把你们带到那儿去,你们会气疯的。那里没有空气,温度低得可以把你的眼珠子给冻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米丽亚姆问。
    “业务需要。”加诺回答说,“我们要去的是那片雾。”
    他指着五十步远处另一片云雾。这个距离对身后有一群要命的影怪在追赶的人来说,似乎是遥远了一些。我怀疑加诺是不是在牵着我们的鼻子走,看着我们害怕的样子从中取乐。“那就别磨蹭。”我对他说,“除非你不想让我把画画完。”
    “布特林!”哈泽坎再次大喊,“快呀!”
    俏皮话的手指甲已经长成了利爪,撕扯着试图要抓住他的男孩的手。地精一边咝咝叫着一边低吠,仿佛毒蛇吐信似的说着些什么。“撕,撕,撕!把壳撕开!”
    我手里还有一颗灵魂宝石,或许它能让他安静下来。可当我把它放在俏皮话的唇边的时候,却反而加剧了他的挣扎,让口沫横飞尖叫不已的地精更加激动。那么就反其道而行之——我握着宝石球朝船后不到两码远的一只影怪扔去。它欢天喜地地接住了它飞了回去,屁股后面跟着另外三只魔鬼。
    “我忍不住要想,”亚斯敏老实说,“我们的来访对这村子的群体意识造成了消极影响。”
    “撕,撕,撕!”俏皮话还在大叫。
    “我抓不住他了。”哈泽坎警告我们。地精的爪子已经把男孩的手抠出血来了。
    “见鬼!”影怪的思想已经完全占据了他的意识,除非……
    我忽然想到了什么。船底放着我的宝剑,好让我随时拿起来回击追上来的魔鬼。我急中生智地用剑尖在冥河水里蘸了一下,然后小心地凑到俏皮话的脸颊上,轻轻地划了下去。
    他的叫喊马上停止了。确切地说,他是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好象陷入了某种昏迷状态。两秒钟后,我们穿过了那片柱状云,而一切也似乎安静了下来——影怪的咝咝声,魔鬼们在水中打斗的水花声,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们出现在一片广袤的苍茫之中。

14.途径瘟城的三个位面

                                 


    暗淡的天空浮现出一种悲怆,就象从早到晚大雪纷飞的冬日般寂静。大地也同样白得刺眼:枯死的杨柳败落地垂在冥河边,雪白的叶子和乌黑的树皮形成鲜明的对比。灰色的霉菌覆盖在寸草不生的土地上……我甚至怀疑杂草是不是有勇气在这种荒凉的地方生根。
    “灰色废墟。”加诺告诉我们……好象我们不知道似的。
    在印记城的微缩景观里,灰色废墟最受年长一些的情侣们的欢迎。它用浓重的暗银色表现,整个场景里还布置着富有情调的迷雾。在里面伴着连绵不断的悠扬曲子跳慢舞是最合适不过了。
    可在真正的灰色废墟里根本就没有什么音乐。我怀疑你是不是能在这儿找到任何年龄段的情侣,幽雅的慢舞很快也会被沮丧的步伐所代替。大地树木一片灰暗,无比的压抑,足以把任何自信和鼓舞精神击溃。
    “多么好的天气。”加诺说着深吸了一口气。
    他根本就没有深呼吸的必要。这个位面的空气的确无害,然而它无法传递气味的特性也是大家一致公认的。无论是树木、苔藓,还是油腻的河水,都闻不到。我嗅了嗅已经被冷汗湿透了的自己,连一丝汗味都闻不到。从某种角度来说,这可能比看不见东西还要命。
    “俏皮话怎么样了?”我大声问道,想分散自己的注意。
    “好多了。”哈泽坎回答说。地精的手已经恢复了正常,爪子也缩了回去,和长出来时的速度一样快。他的眼睛又变回了棕色,水汪汪的,不再是一片空洞。那一滴冥河水让俏皮话彻底忘记了他和影怪在一起时发生的事情,把受到影响的那部分意识都消除了。现在的问题是,到底那部分被影响的意识,有多少?
    “试着把他叫醒看看。”我对男孩说。
    哈泽坎拍着地精的腮帮子:“喂,俏皮话。起床了,喂。”
    俏皮话动弹了一下,眼皮眨巴眨巴着睁开了,他看清了眼前的哈泽坎:“你是谁?”
    “你记得我的——哈泽坎·美德。”
    “哦。”俏皮话的半信半疑地说,“其余这些人又是谁?我的脚怎么动不了?”
    加诺大笑道:“想开点:至少他还记得怎么说话。”
                              * * *
    就目前判断,俏皮话丧失了一年的记忆:他这一年来发生的事似乎都不记得了。对一个感觉者来说,导致他人丧失记忆是非常严重的罪行,我一想到这里就不由得内疚万分。当然,冥河水的确能阻止他变成影怪,然而我总觉得当时自己能想出更好的办法帮他似的。
    如果是我的父亲,他一定能想出办法来。
    加诺用篙子撑着寂静的灰色河岸,其他人在向俏皮话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大部分时候都静静地听着,甚至还对我救了他的命而表示感谢。但是,他的声音除了礼貌和得体以外,一点感情色彩也没有。他的手不住地摸着自己的双腿,捏着它们,仿佛不能接受下半辈子瘫痪的现实。
    不久,俏皮话再度陷入了沉默,而我们也没话可说。宁静的灰色压抑着我们,把感情和声音都遏止住了。要不是克里普奥醒了过来,恐怕这种低落的情绪还要持续下去。他一把抓住米丽亚姆的前领,然而火气一下子被疲劳所替代。他吃力地倒在船底。
    “你还好吗?”哈泽坎问他。
    “我累极了。”克里普奥无力地回答说。
    “要是你脑子里还有影怪的意识,”哈泽坎提醒他说,“布特林倒是找到了治疗方法。”
    “真的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很敷衍。
    “只是迫不得已的手段,”我说,“你为什么不睡一会呢?现在我们已经离开卡瑟利了,影怪的影响力应该不会再起作用。”
    克里普奥没有回答。他闭上了眼睛。可我能看出来,他并无睡意。
                              * * *
    时间就象一个腿脚不灵便的老人那样,缓慢地流逝着。这段河水也有许多雾块,然而加诺总是绕开它们。我很想问问我们还要在这个令人意志消沉的位面走多久,可就是没力气张嘴。
    亚斯敏斜靠在我身上,她的脑袋枕在我胸前。我轻松地搂着她,过了一会我发现,她带给我一种温暖舒适的感觉,驱散了压抑在心中的忧郁。显然,靠着我也对她有着同样的效果。因为不一会她就打起精神来问道:“还有多远?”
    船夫的眼睛眯缝了一下。我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念头:加诺一直在玩弄我们,就象他恶作剧地在我们离开的时候警告影怪一样。加诺想要让我们屈从于这沉闷的景象,在一片空虚中萎靡下去。他这样做的目的不是想抢我们的钱,也不是想把我们卖给奴隶贩子,更不是想摧毁我们的意志。他纯粹是为了看我们的惨样。为了折磨我们而折磨我们:他想证明自己能玩弄我们于股掌之上。
    “对啊,”于是我大声地对他说,“我们还要在这个无聊的地方逛多久?我都快要睡着了。”
    加诺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把篙子插进水里:“要是你们这么不耐烦,那我们就抄近路好了。”
    说着他猛地一推,把船撑进了和我们擦身而过的一片浓雾中。渐渐地,我连亚斯敏靠在我胸膛上的脑袋都看不见了。紧接着云消雾散,我们又到了另外一个地方。
                              * * *
    眼前是一片开阔的水域。黑色大理石般的天空上没有一颗星斗,却挂着三轮满月:一个白色的,一个银色的和一个淡绿色的。每个月面上都千疮百孔地布满了环行山。月光照亮了四周:依然污秽难闻的冥河象一散发着恶臭的黑带子铺在一片水晶般的海面上。两步远的地方就是在月光下涟漪阵阵的海水,平静如鉴。这样的美景叫我忍不住想在那柔软可爱的海水中畅游。可正当我试着去触摸尚未被冥河污染的那片海面的时候,一具尸体从水里浮了上来。
   这是具裸体的女尸,可能是人类。不过因为浮肿和鱼虾啮咬的关系,所以很难辨认。那女人的耳朵被吃掉了,手指也只剩下了骨头和肌腱,脸颊更是给啃得坑坑洼洼。就在这时,我看见一条细小的银灰色沙丁鱼从其中的一个窟窿里钻了进去,撕扯着女尸的舌头,费劲地拉着一片粉红色的肉。
    我把脸别了过去,却发现海水里又浮出许多具死尸,好象正因为我们的到来它们才获得解放,漂了上来一般。每具尸体身上都满是咬痕,肚腹鼓胀不堪。
    “这地方位于星界位面,”加诺说,“叫做溺水者之海。”
    亚斯敏忽然看着离我们最近的一具女尸喃喃道:“妈妈。”
                              * * *
    这具女尸的眼皮被吃掉了一半,因此我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泰伏林人式的眼睛:血红、猫一般的瞳孔,一点眼白也没有。她自己并没有动,可她的身体却被暗流推着,直到她面对着亚斯敏。“有人认出我了。”她话说时肚子里恶臭的瘴气直往外冒,声音呼呼作响,“你想问什么?”
    “没什么。”亚斯敏立刻回答道,“我什么都不想知道。走开。”
    “你想问什么?”那女人又问了一遍,嘴巴里的口气有种阴沟的味道。
    “我说过了,我什么都不想知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亚斯敏抓起了剑,也不管是不是能够到那具尸体漂着的尸体,“不管你打哪儿来,都给我回去。”
    “不可能,”女尸说,“有人认出我了。你想问什么?”
    “我问你是不是能给我消失!”亚斯敏的声音发起颤,“马上!”
    她攥着拳头,紧紧闭着眼睛。我搂住她的肩膀朝加诺喊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一会,估计是在琢磨实话实说和不理不睬,哪一个更能叫我们难过。最后他说道:“多元宇宙并没有真正意义的死亡。当一个人死后,他的灵魂不过是转到了另一个位面里……但却没有生前的记忆。”
    “白痴都知道。”米丽亚姆咕哝道。
    “问题是,那些记忆到哪儿去了?多元宇宙是不会轻易地让它们消失的。每个死者的记忆都会象回收的废物一样,随着看不见的力量驻留在眼前这种地方。这里存放着各个位面里溺水者的记忆。其他象这样的地方还有毒发森林、刀伤平原……”
    “你想问什么?”浮尸打断他的话问道。
    “为什么她总是重复同一句话?”亚斯敏痛苦地低吟。
    “只有那些生前认识它们的拥有者的人,才会让这些记忆浮现出来。”加诺回答说,“要是你认出他,念出他的名字,它们就必须向你透露一个秘密。你的母亲,或者说你母亲生前的记忆是不会罢休的,除非她履行了这一职责。”
    “你想问什么?”死尸又在发问了。她说得冰冷生硬,我怀疑要是我们不让她说些什么的话,她恐怕会在冥河里一直跟着我们。
    “随便问她点什么。”我对亚斯敏低声说,”要是你没什么重要的问题要问,那么就问一点琐碎的事情。比如她死的那天早饭吃的是什么。”
    亚斯敏根本就没听我说话。她直楞楞地盯着浮尸,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捉摸。她从没向我说起过自己的母亲,对童年的事情也是缄口不言……毕竟我们能够交谈的时间还不是很多。不管怎么说,一个孩子总是有许许多多难以启齿,又叫母亲左右为难的问题的。
    最后,亚斯敏舔了舔嘴唇。“我的……”她清清喉咙说,“我的父亲是谁?”
    那尸体叹了口气,我仿佛看见空气中她呼出的浓浓瘴气凝在了一处。“你的父亲,他是个人类。”那女人说道,“我们在一起的那七天里,他说自己叫鲁迪·利艾格。可很久很久以后,我在印记城街上看见他的时候,人们都在为这个英雄歌功颂德。他的名字,变成了尼耳斯·卡文迪许。”
    说完,死尸重新沉入了月光明净的水底。然而要是她早十秒钟离开,我就是出卖自己的灵魂也甘愿。
                              * * *
    “这不是真的,是吗?”哈泽坎说着,可没人回答,“这一定是幻觉……”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看来这主位面男孩也知道自己在自欺欺人。
    这时,亚斯敏猛地回过头来看着我:“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不敢看她。我只能对她说:“我的父亲是个英雄,但不是圣人。我知道他有其他的女人,也有一些印记城的情妇,但大多数都是逢场作戏。事实上这让我感到恶心,可……这不重要。我通常都不认识这些女人,她们其中之一可能就是你的母亲。但众神在上,亚斯敏,我从不认为……要是我有过这样的念头,以为……”
    难道我能说没有关系吗?不,有关系。亚斯敏害怕地看着我。尽管她还是那种眼神、肩膀的皮肤还是那样健康、曲线还是那么优美……难道我仅仅为了一个可能就要拒绝她?
    “这可能是真的。”我叹道,“很有可能是真的。我还能说什么呢?”
    米丽亚姆啐了一口吐沫。“为什么不说:‘谁他娘地在乎?’我也有眼睛,我也看着你们俩。要我说,做人就要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这关父母什么事?过去了的就过去了,血缘也不过如此。要抓住现在,及时行乐。最重要的是你们内心的想法,其他的都他妈一边去。”
    我们什么都没说,只有加诺大笑着,驾着船穿越一具具安静的浮尸。
                              * * *
    小船终于快了起来。既然河滨人船夫已经从我们的痛苦中得到了快乐,那么他也没有理由再蘑菇下去。不久我们进入另一片模糊的云雾,从吓人的月光里来到了一片烈日下。热量倾泻在我们脸上,那感觉就好象是走进了炉火正旺的大铸造间。几秒钟之内,我的额头就开始汗如雨下了。
    这一段河道的两岸都是由红色黏土形成的,每一边都有二十英尺高。上面大部分都长着荆棘,以及不禁让人回想起印记城那无所不在的午夜藤的浓密灌木。有些地方在最近的一次泥石流中塌陷了下去,露出下面的爬满蚂蚁和甲虫的泥污。腐朽的骨头带着血红的颜色从土壤里扎出来,看不出是什么生物的。远处的水面上耸立着一块带有三支长角的头盖骨,每一根角上都穿着一颗张大了嘴的骷髅。
    “这里是深渊地狱最上面一层,”加诺介绍说,“叫做极限传送门平原。离去瘟城的传送门不远了。”
    “你会指给我们看哪一扇才是,对不对?”哈泽坎说。
    “叫你们看得清清楚楚。”船夫装模做样地鞠了个躬。
    河流不久变得宽了起来,两岸也平了下去,露出一片荒芜的不毛之地。熔化的金属星罗棋布地散在大地上,耀眼的橘红色铁水灼热地嘶嘶做响。地下天然气喷发上来,把铁水和岩浆溅得零星四散。除了在这块荒凉的隔壁中央飞来飞去的苍蝇以外,我看不到还有什么活物能比它们还大的。但我知道那些怪物一定藏在什么地方——能把我们全都吃掉,然后拿铁水刷牙的怪物。
    “摆明了就是个地狱。”我大声说,恼火自己为什么坐在能把这种颓废的景象看得一清二楚的船中央。作为一个感觉者,也许我应该试着多闻闻那种硫磺的恶臭,或者多听听该死的呼啸……可坦白说,我没什么心情享受这些污七八糟的玩意。我见过岩浆,也尝过铁屑,那么这一次就让世界在没有我的积极参与下烂掉吧。
                              * * *
    加诺把船停在了一座坍塌的桥下:它由洁白的大理石筑成,似乎是上层位面的什么人用魔法搭建起来的。当地的居民显然毫不留情地摧毁了这来自天堂的玩意。掉下来的大石块堆积在河道里,挡住了我们的去路。不过我们好象也没有过去的必要,因为加诺指着河岸说道:“你们的传送门就在那儿。”
    我们一同看去,哈泽坎第一个发话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加诺吃吃地笑了,他的语调让我有种不详的感觉。“就在那里,我尊敬的乘客们。你们还记得钥匙是一个伤口吗?上岸流点血,你们就知道了。”
    “你以为我们都是白痴吗?”亚斯敏质问他。
    可哈泽坎的眼神的确有点白痴。看样子他想要自告奋勇去干这件事,因为他看了一眼米丽亚姆,那意思是想在姑娘面前证明自己有多勇敢。而我意识到米丽亚姆的脑袋里也在想着同样的事情。还没等哈泽坎说话,她就一个箭步从船里跳上了岸,一边还吼着:“在这儿等着,你们这些胆小鬼。”
    “你还需要这个。”我递上自己的剑。她盯着它看了一会,然后沿着剑锋在手指上割出了一条一英寸长的口子,直到鲜血从伤口里喷出来才罢手。随后米丽亚姆扫开宝剑,步伐坚定地离开了河边。我怀疑她这一生中是否有过这样的牺牲精神,因为显然她正在挣扎着,试图把这种大无畏从自我意识中排除掉。
    哈泽坎也下了船,一副不管天涯海角也要跟着米丽亚姆的样子。亚斯敏一把拉住他的衣服,把他拽了回来。不过她也上了岸,准备随时抽出长剑去帮忙。不一会,我们都站在岸上严阵以待。
    现在我们的视线终于宽广了起来。大约离冥河四十步的沙漠化红土里,躺着一个大家伙的残骸。它可能是一头死掉的大象,不过因为食腐动物的缘故,所以也很难说。看来大一点的腐食者已经填饱了肚子,现在轮到那些嗡嗡地围在死尸旁,在它皮下产卵的苍蝇。亚斯敏走过去的时候,嗡嗡声也变得更响了:和鲨鱼一样,这些苍蝇在几步远的地方就能闻到血腥味。我紧紧握着剑柄,不禁求所有能听见我祈祷的非敌对神明保佑,要是那些苍蝇朝她扑去,赶起来可就真是麻烦得要命。
    没多久这念头就成真了。
    苍蝇群集在一起,从那躯壳上升了起来,一窝蜂地轰鸣着朝米丽亚姆扑去。它们遮在她的脸上,聚结在她的衣服上,纠缠在她的头发里,就好象一块嗡嗡叫着的毛茸茸的外套一般。不过,最集中的地方还是她手上流着血的伤口。它们数以百计地往上涌,变成了一个蜂窝那么大的苍蝇球,压得米丽亚姆都站不住了。我甚至能想象出伤口上的苍蝇互相推挤着,伸出肮脏的口器吸食人血的情景。
    “我们得去救她!”哈泽坎高喊着,朝前跨了一步。
    躺在男孩脚边的俏皮话抓住他的裤腿说道:“少安毋躁,尊敬的主位面人。要是它们真的饿疯了,只要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会只剩一副骨架。可她现在还活着。少安毋躁。”
    米丽亚姆现在全身都是苍蝇,我不知道俏皮话是怎么知道她还没有血肉模糊的。但也许死亡者有种洞察生死的本能。我凝视着她盖满苍蝇的身体,试着在一团嗡嗡声中辨认出一丝她还活着的迹象。就在那时,聚集在她手上的苍蝇忽然成群地飞上了高空。
    这些苍蝇在散发着血红的光芒。
    渐渐地,更多飞虫闪着同样的颜色离开了她。它们并没有飞远,只是在空中盘旋着,最后集结成了一个拱形。一道红晕微微的拱门。
    “一扇苍蝇门。”克里普奥喃喃说道,声音里流露出一种不正常的兴奋。很明显,他是对的。去舔米丽亚姆血的苍蝇越多,拱门也就越大,最后形成了一道嗡嗡做响的抛物线。其它还黏在米丽亚姆身上的苍蝇一起拍打着翅膀,连沙魔都能叫那气流给扇到四周的一片红色戈壁里去。它们的力量还不足以举起一个成年女性,带她飞进传送门,但是它们却扇得米丽亚姆站不住脚跟。脸上被昆虫蒙得一片漆黑的她跪了下来。
    就在最后一刻,所有的苍蝇从她的衣服和身上轰然而起,终于将她推进了微微发光的拱门。米丽亚姆向前仆倒,脑袋和胸膛钻了进去,立刻消失在一片黑暗之中。不一会,她身体其余部分也被吸了进去,好象某种怪兽抓住她的手把她拖了进去似的。
    “嗯,真好玩。”加诺幸灾乐祸地说道。站在他身旁的哈泽坎气得要揍船夫的下巴,可加诺钳住了他的拳头,捏得他直咧嘴。“你也很好玩。”他大笑着丢开哈泽坎的手。男孩退了几步,不住地揉着手腕。
    “我们必须做点什么。”哈泽坎对我们说。
    “再多等一会,尊敬的主位面人。”俏皮话安慰他,“强盗小姐阁下——”
    “米丽亚姆。”哈泽坎打断他的话,“她的名字叫米丽亚姆。”
    俏皮话用力地点着头,不过对他来说这更象是鞠躬。“你的米丽亚姆小姐一定会……”
    原先安静的蝇群忽然爆发出雷鸣般的嗡嗡声,空中依然完整的拱门再次变暗。这次我发现传送门的另一头并非漆黑。那只是一片点缀着云朵的夜空。米丽亚姆从黑夜中走了出来,脸上沾着几只苍蝇,不过好歹还是完整的一张。
    不仅如此,还是愤怒的一张。
    “加诺!”她的吼声甚至盖过了蝇群的嗡嗡声,“你准备好给我下水吧,混蛋!”
    船夫消瘦的脸求助地看着我们:“亲爱的朋友们,叫你们的同志别冲动……”
    “哎呀,”亚斯敏说,“我的靴子上全是脏。”她弯下身拍打着黑龙皮上那些并不存在的灰尘。
    “抱歉,”我对加诺笑笑,“我得把画画完。”我拿起一支画笔装摸做样地顺着笔尖。
    加诺慌张地看着越逼越近、火冒三丈的米丽亚姆。“我照你们的意思带你们找到了传送门,”他结结巴巴地说,“它可以通向瘟城,何况这个女人也没有受伤……”
    “你应该提醒她那儿有苍蝇。”哈泽坎说着往后跨了一步,给米丽亚姆让路。
    “游游泳对你又没什么坏处,”俏皮话补充道,“冥河对你们不起作用的,不是吗?不象我们。”
    “给他点苦头尝尝。”克里普奥自言自语地说,“让他也知道知道害怕的滋味。黑暗无助的味道……”
    “嘘。”俏皮话对精灵说。
    “我可是会本事的,”加诺不自然地对米丽亚姆说,“我的能力超过了你们凡人的想象。”说着他举起双手,打着某种神秘的手势。
    “真是淘气。”我说。不一会那盐罐子就出现在我的手上,而加诺则浑身都是白色的魔尘。“要是你想放魔法,才真会后悔呢。”
    他没有听从劝告,结果当场被爆发出的热量烫得哇哇大叫。随后米丽亚姆也正好抓住了他的颈背,把他那弯着的身子高高举起,扔进了河里。
    水花溅得漂亮极了。
                              * * *
    加诺一身水地爬了上来。这顿澡并没有把魔尘全泡掉——我甚至怀疑冥河水是不是有洗涤作用——于是他的头上全是一块一块黏乎乎的白泥。“你们会为此后悔的。”他咳着说,“你们冒犯的是全体河滨人……”
    “怎么?”亚斯敏火了,“把我们送到这儿这价钱是你定的,我们也付了。此外还有你那些额外的服务——给影怪报信说我们逃走了、让我看见了自己的母亲、说都不说一声就拿米丽亚姆去喂苍蝇——好啊,我们也要你为此付出点代价。而且还别说是最低价。你一会就能把自己晾干,可你说俏皮话还有多久才能恢复记忆?”
    加诺往后一躺,靠在岸上吹胡子瞪眼。沙子立刻沾上了他的衣服,在白色魔尘上蒙了一层红色外壳。“我的愤怒可不是那么就能被平息的。”他粗鲁地说。
    “你看待这件事的法子错了。”哈泽坎说着,蹲在浑身水的船夫身边,也不怕那是冥河水。比我可勇敢多了。“在我的家乡,”男孩对他说,“人们也常把我扔河里。这只是他们表示友好的一种方式……你瞧,把猪莓往你脸上摁、当众扒下你的裤衩、用马粪丢你……都是开玩笑。就象我知道你和影怪大声道别的时候,也是在开玩笑,对不对?”
    加诺抬头看了看米丽亚姆,后者正好在意味深长地撇着关节。“没错,开玩笑。”船夫忙回答说。
    “那么把你扔进冥河也是一个玩笑。”哈泽坎说,“这是米丽亚姆表示友好的方式。我们现在都是朋友了。”
    “当然。”加诺点点头,“只是哄闹而已。”
    “他怕咱们。”克里普奥小声对我说,“魔尘剥夺了他的能力,所以他不得不在我们的强大面前屈服。”
    “真正强大的并不是我们自己。”我也小声说,“别说话。”接着我提高了嗓门:“既然现在大家和好了……米丽亚姆,传送门的那头是什么?”
    “瘟城的富人区。”她一面回答,眼睛一面还盯着加诺,不过并没有捏紧拳头,“我认得那条街。现在那里是晚上,依我看有点冷,不过没有异常情况。城里好象很安静。”
    “你瞧,”加诺说,“我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所以我才只让你喝水,”米丽亚姆对他说,“而不是让你把自己的耳朵吞下去。”
    “那么让我也完成我的约定,”我说,“然后咱们就离开这儿。下层位面我是待够了。”
    其他人在加诺把小艇拖上岸后谨慎地围成一个圈,而我则继续画画。哈泽坎扶着俏皮话的胳膊,准备必要时就带他撤到安全的地方去;亚斯敏和克里普奥站在一起,生怕精灵兄弟又撒影怪疯。当然,克里普奥还在抽风,还在神经质地听我们听不见的声音,闻我们闻不到的气味……还好亚斯敏一只手温柔地放在他的胳膊上,管住了他,这才没有发生事故。
    我呢,老是时不时地瞟她一两眼,可她连看都不看我。
                              * * *
    把画画完花了我十分钟。在此期间我的神经一直处于紧张状态——这里毕竟是深渊地狱,充斥着各种多元宇宙最恐怖的生物。不过除了几里远处有一丛绿色的火焰爆发出来之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把最后一张脸画完,还对全画的其他部分做了些修改,这才宣布完成。加诺又花了五分钟的时间仔细地检查了每一张悲哀的脸庞,但什么毛病也没挑出来。我知道他是那种喜欢鸡蛋里面挑骨头的顾客,而不是喜欢在最后一分钟里改变主意好让落款签上自己名字的人(就好象狗,总是喜欢在柱子上撒尿,就是为了使那儿闻起来是自己的地盘)。所以我一丝不苟地将右舷上的画原原本本地临摹了下来。最后加诺只好让步。
    “过得去。”他勉强地说道。紧接着船夫鞠了个十分之一英寸的躬,死板地诵道:“印记城的布特林·卡文迪许,我们之间两清了。”
    我想着就是他们正式道别的方式。本来我也打算把自己的名片给他,好叫他或者和他一样的河滨人有活的时候找我。可我忽然瞥见了那张总是让我想起父亲的人脸,于是决定不做他们的生意也成。
    “再见,加诺。”我对他说,“一路顺风。”
    可他早已经把船推下了水。几秒钟以后,他就在一片迷雾中消失了。
                              * * *
    我们离河岸渐渐远了。苍蝇组成的拱门早已消失,那些昆虫也不再发光,而是回到了四分五裂的大象残骸那儿,一边吸食着皮下组织,一边发出让人昏昏欲睡的嗡嗡声。
    俏皮话清了清嗓子。“看来我们得再把门给打开。”
    “别算我。”米丽亚姆立刻声明,“一天之内被虫子窒息两次,我可受不了。”
    “那我们就抓阄……”亚斯敏说,显然她对这个提议也不抱什么希望。
    “要是你不敢去。”我对她说,“那么就让懂得享受这种滋味的人来。”
    于是一分钟以后,成千上万只苍蝇让我享受到了终生难忘的滋味。

15.秋夜中的三小时

                                     

    一群苍蝇把我扇进了瘟城的鹅卵石街道。我跪在地上,差点没跌进一条干净得出奇的阴沟。沟里面的流着的水表明最近一定下过雨,空气里也有种冲刷过的清新,其中还混杂着木头的焦香。正如米丽亚姆所说的,这里的夜晚十分寒冷,秋风萧瑟,仿佛大地厌倦了生命,渴望着冬日的来临一般。
    我身后响起了脚步声。我转过来,发现克里普奥仆倒在街上。不过跟在后面的亚斯敏却没那么大意。接着,其他人一个个都出现在这个存在位面里。传送门的这边其实就是一扇房门,房子的窗子都被打破了,墙壁上也涂满了用红色的“背叛者!”字样。原来木头的焦香就是从屋子里面冒出来的,我忽然觉得它好象不那么好闻了。
    哈泽坎也闻到了味道,他转向房子。“是火吗?”他看着我们问道。男孩朝最近的一块碎玻璃跨了一步说:“或许我们应该查看查看。”
    米丽亚姆把手摁在他的肩膀上。“不管发生了什么事,现在都结束了。再者说,这里是瘟城,不要替别人强出头。”
    “可要是有人有麻烦……”
    “不。”她对他说道,“这是富人区,‘小孩’,是这个镇子最靠近头领山的地方。”我想这本身就说明了瘟城的人文。即使是那些没有被野蛮摧毁的房子,也体现着颓废的气息:屋顶都塌着,水泥墙角也到处是黑乎乎的裂缝。“住在这里的人,”米丽亚姆继续说道,“都有钱防住小偷和强盗……也就是说要是这样一幢房子还给洗劫了,那一定是大头领指使人干的。”
    “大头领是什么?”哈泽坎问。
    “强盗头子的虚衔。”米丽亚姆回答道,“在象瘟城这样的贫民窟,国王这个名头并不响亮。统治者们都想取个华丽的称呼:‘子爵’啦、‘王公’啦、‘神圣球主人’啦。不过他们也就是那么回事——要是这些家伙看中了你的漂亮老婆,或者是一匹快马,哪怕你的金币比他多一块,他也会叫他的士兵来抄你的家。所以除非你想和当地军队为敌,否则还是别管闲事的好。”
    “可军队现在不在这儿!”哈泽坎抗议说,“他们已经拿走了想要的东西,不是吗?要是那里面有人受了伤,需要帮助的话……”
    他没有把话说完,好象我们冲进去救人是理所当然似的。我想,父亲可能也会冲进去,去救一个为此对他感激不尽的漂亮女人……这混蛋。
    “米丽亚姆,”我无奈地说,“还有多久才会有人来趁火打劫?”
    “至少一天。”她回答道,“就算最贪婪的梁上君子也要让大头领三分。”
    我点点头说:“那么在这一天之内,这些屋子会十分安全。”
    “当然。”她也同意,“在明早大头领回来把这里抢完之前是这样。”
    “我们可以派人放哨。”俏皮话建议道,“这些士兵就算要回来,也会明目张胆地回来。趁睡觉的时候把住在这儿的人干掉的乐趣,他们已经在第一次偷袭中享受过了。”地精看了看破碎的玻璃和倒下的大门,“要是他们把尸体留了下来,也许我们还可以举行合适的葬礼……”
    “在瘟城,”米丽亚姆嘀咕着,“唯一的后事就是掏光死者的口袋。”这一次,她没有阻止主位面男孩走进屋子。
                              * * *
    哈泽坎从门里走了过去。要是他身上有个口子,马上就会重新回到深渊地狱——那是一扇用血开启的传送门。还好在过去几天里,这幸运的混蛋一点伤痕也没有,所以他也就安然无恙地走进了屋子。其他人则不得不从打破了的窗子里进去。地上到处都是碎玻璃,被我们的靴底踩得嘎嘎直响。吓得耗子飞快地四下逃窜。看来在瘟城,就连害虫也时刻保持着警惕。
    哈泽坎径直朝房子后面走去,克里普奥则上了楼。我们大家叹着气,无奈地跟在他们两个的后面,以防他们有什么危险。我发现亚斯敏等着我决定朝哈泽坎追去后,这才往克里普奥走去。
    她在刻意回避我。
    屋子里很黑,而我们又不敢点灯,生怕街上有人发现。于是米丽亚姆和我就一路磕磕绊绊地走在前厅里,直到眼睛终于适应了黑暗为止。所有的家具都给毁了,本来放在天花板上一圈碟形架子上的一套瓷器也打烂了。地毯上有股子尿骚臭,我想这是那些决心要把房子每一寸地方都糟蹋到的士兵的功劳。真难想象人怎么会做出这种事。
    米丽亚姆发现我注意到了这味道。“猎犬队。”她低声说道,“大头领的部队管自己叫猎犬队。有时候他们的行为还真象狗似的。”
    “有意思。”我自言自语地说,“要是我进城,一定得随身带桶水,以防他们在我腿上撒尿。”
                              * * *
    屋子的后面是厨房和佣人住的地方——尽管在瘟城,“佣人”事实上就意味着奴隶。猎犬队把这儿弄得一团糟,所以根本看不出来墙上的污渍是血还是肉汤,更不要说想看出这些佣人的生活条件了。谁知道这里到底是富人家仆役的住所,还是肮脏的奴隶棚圈?无论是谁住在这儿,他们现在肯定都走光了。因为不管是死人是活人,我们都没看见。
    “烟是从地下室冒出来的。”哈泽坎压低了声音说。他打开了厨房后面的一道门,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潮湿的空气从里面窜出来。
    “你看得见下面吗?”我问。作为一个半精灵,哈泽坎应该有着比人类更好的夜视能力。
    “那儿有一星微光,”他往下走了几步说,“是的,就在角落里,还有一点余烬。”
    我冒险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走了下去。在黑暗中,我只能看到微弱的光晕,可能有二十步远。越往下烟味越重,时不时地呛着我。猎犬队并没有在房子的其他地方放火——他们可能奉了大头领的命,不要把这么有价值的地产给烧掉(还有隔壁的房子)。可他们为什么选了这么个角落点火,又置之不理呢?难道他们害怕这里的某样东西?
    “小心点,”我对走在前面的哈泽坎低声说,“有些不对劲。”
    “下面什么也没有,”他一边回答,一边靠近发着光的炭火,“只要生物是温血的,我就能看见它们散发出的辐射。”
    “可要是冷血……”
    话没说完,一条巨大的蛇从余烬中抬了起来。它的背上长着数以百计的银色脊刺,每一根都有如剃刀般锋利。这条蛇伸在空中足有六英尺,愤怒地吐着信子。尽管光线很暗,但我发誓我看见它长着一个女人的头。
    哈泽坎断断续续地大叫着,随后一下子就不见了。这该死的小主位面佬把自己传送走了,却忘了带上我。“好蛇儿,”我尽量使自己的语调听上去温柔些,“我和那些人不是一起的。他们干了些什么,把你放在火堆里吗?他们是渣滓,但我和他们不一样。”
    我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把手搭在剑柄上。然而这条蛇却用温柔的女声对我说道:“请救救我,好心的先生。”说完,她举起的身体朝前倒下去,横着跌进火热的煤炭中。
                              * * *
    过了一会,哈泽坎重新出现在我身后。“对不起,”他小声说道,“我那是条件反射。”男孩瞥了一眼躺在灰烬中的蛇又说:“看来你不需要我帮忙。”
    “现在需要了。”我对他说,“我们得把她弄出来。”
    “你疯了吗?”哈泽坎惊讶地问,“对不起……糊涂了吗?”
    “你给我搭把手,行不行?”
    尽管很害怕,男孩还是跟着我朝蛇走去。她现在看上去已经丧失了意识,可能是身下的那些炭火干的好事。我也不管皮靴子踏在火堆上发出的焦臭,一脚踏进温热的木柴里。想要把手伸到蛇身下面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因为底下余烬未灭。不过我能从侧面把她翻过来,然后再用胳膊抬起她。
    仅仅是我们中间的那一段,就大约有九英尺长,超过两百磅重。哈泽坎和我把她的身子翻过火堆,朝黑乎乎的楼梯上抬去。她鳞状的皮肤沾了我们一手,我想这最好是正常的蜕皮现象,而不是她的皮下组织已经被烧脱落了。
    哈泽坎呼哧呼哧地跨着最后几步台阶,咽着口水说:“托比叔叔……说蛇肉……吃起来就象鸡肉一样。这是不是我们为什么要……布特林,看它的头!”
    从肮脏的厨房窗户里透进的星光照在让男孩大惊小怪的生物脸上。这条蛇的确长着一个人头:一个约莫十二岁的女孩的脸蛋,柔滑粉嫩。尽管她的嘴里突着两根尖利的牙齿,然而这并没有遮掩住她细腻的绿色皮肤和闪烁着金黄色光泽的长发,以及其中体现出的那份甜美温顺。
    “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哈泽坎喘着粗气问。
    “纳加人。”我说,“一种蛇人。我在印记城遇到过一些成年纳加人,可没见过这么年青的。她才蜕第一次皮。他们小的时候脑袋长得根本就不象人。”
    “她在这儿干吗?”
    “我不知道。也许她是被人当作宠物……或是奴隶养着的。他们几乎和人类一样聪明,还具有魔力。要是你抓到一条把她当家人养大的话,她可是你相当厉害的帮手。”我把手贴在她的脸上。她身子冰凉,但我的手指能感到呼出的气。“至少她还活着。”
    “可我们拿她怎么办?”问话的是站在厨房门廊里的米丽亚姆。我不知道她刚才去哪儿了,可能是在其他房间里搜刮宝贝。
    “我们得待她好点。”我回答道,“有些纳加人天性恶毒。不过大部分都很文明。”
    “她毕竟是条蛇。”米丽亚姆抱怨说,好象别的都不顶事似的。
    “谁是条蛇?”亚斯敏抱着俏皮话走了进来。
    “她。”我指了指。即使是在昏暗中,我还是能看见亚斯敏睁大了眼睛。
    “她是条蛇。”亚斯敏承认。
    “而且她正在醒过来。”哈泽坎说。
    纳加人的眼睑动了几下,她的嘴里下意识地发出低沉的呻吟。米丽亚姆紧张起来,哈泽坎也退后了几步,只有我还站在那儿。但愿她是个淑女(也但愿她虚弱不堪),不要用那些尖牙咬我。
    “你们是谁?”她无力地问道。
    “朋友。”我告诉她,“我的名字叫布特林。”
    “我的卵名叫泽瑞丝,”她回答说,“我还没取齿名,不过……非常抱歉。我累坏了。”
    “发生了什么事,泽瑞丝?”亚斯敏温柔地问。
    “有人来过。”纳加人回答道,“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一天都在楼下,蜕……蜕我的皮。这家人非常好,把我秘密地藏在这儿。他们自从在城外发现我以后,就一直对我很好。”说着一滴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你们能告诉我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吗?”
    “反正没好事。”米丽亚姆咕哝着。
    “恐怕她是对的,尊敬的半蛇。”俏皮话说,“我们查看了房子,一个人也没有。不过希望——”
    “在瘟城里没什么希望。”米丽亚姆打断了他。
    泽瑞丝闭上了眼睛,盈眶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潸然而下。“这不是座友好的城市。”她喃喃道,接着又睁开了眼睛,“那些士兵们以为我是一条寻常的蛇,他们都是懦弱的人,不敢靠近来看我的真面目。”
    “算你走运。”我对她说,“要是他们知道了你的真面目,现在你就不会在这里了。”
    “也许是的。”泽瑞丝点点头,“所以他们仅仅是往我身上丢火把,直到我装死为止。”
    “装死!”米丽亚姆哼了一声,“我还以为纳加人都会放魔法呢。”
    “我还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泽瑞丝说,“事实上我刚出生。就在那些人用火烧我的时候,我还没蜕完皮呢。我……原谅我,我感到很虚弱……”
    亚斯敏递给她一只长颈水瓶,里面只有影怪村子里打来的咸水。可泽瑞丝还是感激不尽地喝了下去。等纳加人喝完后,我把她的头轻轻放了下来,叫她好好休息。我让哈泽坎陪在她身边,然后站起来同亚斯敏和米丽亚姆交换着意见。
    “怎么样?”我轻声问道。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亚斯敏回答说,“我说我们留在这儿,让米丽亚姆去找她的朋友……十一月,是这个名字吗?”
    “要是猎犬队再来怎么办?”米丽亚姆问。
    “那我们就带着泽瑞丝从后门走,”亚斯敏回答道,“要让猎犬队发现她,他们会杀了她的。她自己又走不了多远。”
    “真可笑。”米丽亚姆愁眉苦脸地说,“我们这票人得带着条大蟒蛇在街上乱逛。”
    我笑着拍了拍米丽亚姆的肩膀说:“你还没适应这种友情,是不是?”
                              * * *
    泽瑞丝要水。哈泽坎在屋子的后花园里找到了一个接雨水的桶子,用汤锅舀了几夸脱来,开始为纳加人烧焦的皮肤冷敷。他忽然抬头问道:“克里普奥在哪儿?”
    “就在我身后。”亚斯敏说。然后她回过头,生气地叹道:“该死,他不见了。”
    “他可能藏起来了。”我说,“亚斯敏,在屋子里找找。哈泽坎,你和泽瑞丝待在一起。我出去看看。”
    “至于我,我去找十一月。”米丽亚姆宣布说,“这个混蛋克里普奥会捅出漏子来的,我敢肯定。在此之前,我们最好找到回印记城的路。”
    “要是我们不在这间屋子,”我告诉她说,“那就在最近的旅馆。”
    她点点头,急急忙忙地走出了前门。我从一扇窗户朝后花园里看,没发现克里普奥的踪影。那么他就在街上。我看见米丽亚姆朝右边走了,于是我往鹅卵石路的左边去,希望我们俩有一个能发现失踪了的同伴。
    当然,前提是克里普奥依然算的上我们的同伴。自打一开始,他就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现在影怪的还把他的脑子污染了,他很可能会陷害我们。他是会屈尊给猎犬队当奸细呢?还仅仅是在瘟城黑暗的大街上发狂?
    我来到了一个丁字路口,两边都没有人。我下意识地又朝左边走去。在半路上,我听见远处传来了酒馆的声音——隆隆的交谈,女招待向柜台点菜的喊声,以及蹩脚的音乐:手鼓、提琴、长笛。这倒提醒了我,虽然这不是影怪吹奏的那种短笛,不过克里普奥或许会被笛声吸引住。于是我骗自己说对一个刚从深渊地狱度假回来的人来说,酒馆里的伙食应该不至于置人死地,然后推开酒吧前门走了进去。
    这地方弥散着人类已知的所有腐败气味:变质的汗水、变质的啤酒和变质的梦。并不是说这个地方很安静——到处都是不安分的人们走来走去,大声地说话,和性服务提供人员们打情骂俏。唯一不同的就是所有人都缺乏那种狂欢的激情。就在一个顾客猛地抱住路过女招待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出其中有好色或戏弄的成分,他无非是想给自己的手找点事干罢了。多半这种行为他很久以前就会了,之所以现在还在重复,只不过是因为除此之外,他也没别的新鲜花样。所有这一切看上去就象第一千次排演的连续剧中酒吧场景……人们仿佛在做着排练好的动作,一点精神也集中不起来。
    象这样大多数可以随便搂女招待的酒馆,其所有人是不会把钱投资在过多的蜡烛上的。从门口根本无法看清楚黑暗的里间,所以我只好绕过肮脏的桌子,在吧台上找了个勉强能靠的地方。我在柜台上放了一个硬币,而酒保则回了我一大杯漂着泡沫的玩意。我只抿了一口就立刻放下杯子,再也不想碰它了。或许在多元宇宙的某个地方,酒馆老板发明了一种我尝不出来的淡啤酒兑水……可绝对不是这里。
    我四下里瞧着,想把克里普奥给找出来。要是他在这儿的话 ,一定是藏在黑影里了,可这也不是份容易的差事——差不多整个酒吧都是黑乎乎的,在吧台和单间跑来跑去的人更是加大了搜寻的难度。就在我快要查看完屋子左半部分时,有人挤到我的右边,对酒保大喊:“给我和我的朋友来一大杯这儿最棒的!”
    我懒洋洋地转过眼睛,看看新来的是什么人……然后我马上把头别了过去,吓得浑身发冷。吧台上紧挨着我的就是那两个吉斯彦克依人和吉斯泽莱人:麒和魑。至少米丽亚姆是这么称呼的。
    别紧张,我对自己说。他们在城市法庭、玻璃蜘蛛,不管在哪儿,都没见过你。他们不认识你……在下层位面晃荡了那么久,你不过是个肮脏不整的家伙,和屋子里其他人没什么不同。只要你脑子别发昏,他们连看都不会多看你一眼的。
    我拿起掺水的淡啤酒又抿了一口。这种酒吧的顾客是不会不把杯子舔空就离开的。我得平静地喝完酒,然后走出去。要是克里普奥藏在哪个该死的角落里,他会照看好自己的。
    我以尽可能慢的动作再抿了一口。但愿碰上麒和魑只是巧合。米丽亚姆曾说玻璃蜘蛛的人常来瘟城打发时间,而这间酒馆正在富人区,那肯定也就是城里最好的酒吧之一。我在这儿已经有五分钟了,都没看见有人打架——象在瘟城这种地方,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很了不起了。再想想,既然米丽亚姆在走进传送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认出这里是富人区,她一定常到这儿来。或许玻璃蜘蛛的传送门也就在这附近,麒和魑不过是来喝喝酒而已。
    要不然他们就是什么都知道了,到时候我就得背上插把匕首才能出去。
    我喝干最后一点啤酒,用自以为是瘟城式的姿势擦擦嘴,故做轻松地离开吧台。我有种强烈的欲望,想看看麒和魑是不是跟了上来,可我没那么做。不过,在我经过那些暴躁酒客的桌子边时,大多数人只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等我走过去的时候又把脑袋低了下去。麒和魑不可能跟在我后面——要不然,就有三个人值得盯着看,而不是只有我一个了。
    就在我握住门把,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时,门闩忽然从我手里滑了出去。我退了一步,不禁吓了一跳……就在那儿,门廊里,站着的正是克里普奥。他轻轻咝了几声,指着屋角的乐手说:“那笛子是我的。”
    “你在说些什么?”我低声说。
    “那笛子是我的,是我的,我的。”
    “它不属于你。”我对他说,“可能也不属于吹笛子的人。她不学好,笛子可能是她在路上的阴沟里捡到的。”
    “你没耳朵吗?”克里普奥咝咝叫着,“她的演奏简直是亵渎神明。”
    “听上去更象《少女和饥饿的猪倌》。”我拉住他的胳膊,“你干吗不和我——”
    他挣开了我,怒视着吹横笛的,尖叫道:“亵渎神明!”
    “够了!”我尖利地叫道……可身后的酒馆早就静了下来。我一想到麒和魑瞪着我们,背就发毛。可即便如此,我还是不能回头——克里普奥会注意到我看着他们的。两个盗贼虽然认不出他,可精灵却认得他们。在印记城,他从殡仪馆一直跟踪他们到垂直海,要是他看见瑞薇的两个手下,真不知道会干出什么来。我只知道自己绝不愿意他那样干。
    “你得跟我走。”我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命令精灵。既然酒馆都静了下来,那么每个顾客都能听见我们的对话,所以我又说:“自从你挣脱束身衣逃出来后,你母亲就一直忧心忡忡地。现在马上回家,要不悬雍垂医生又要喂你生石灰吃了。”
    几个人在我背后大笑起来。这还好一点。
    可克里普奥兄弟并没有幽默感。这就糟糕了。
    我还记得自己抓住了他袍子的领口,把他朝门外拖。我还记得克里普奥的拳头钻进我小肚子的时候,自己“喔!”地大叫了一声。接着我就什么都记不得了。可我希望他能多揍我几下,给我的脑袋来几下旋风腿什么的——一拳就给放倒,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 * *
    舒展四肢这一“过程”花了十秒钟:首先我的脑子是一片模糊,随后身体的各个部位开始抱怨向它自己有多痛。肋骨的意见最大,我左脸和左眼的呼声也不小。
    我躺在粗糙的木制地板上,家具的碎片撒得到处都是。我必须提醒你,这些可不是那种一碰就坏的家具。瘟城里没有一家酒馆,哪怕是富人区上档次的酒馆也好,会买客人动作稍微大一点,或者一管不住自己的拳头就四分五裂的吧凳。而所有这些由很厚的橡木打的桌椅板凳,现在都变成很厚的橡木做的劈柴了。
    虽然知道会痛,我还是坐了起来。哎哟……真痛。看样子在这场争执中我并不是唯一倒下的人,因为四周全是不省人事、横七竖八的躯体。不过我倒是目前唯一一个还能动弹的人,这得归功于我的好体质。可能我并没有躺下多久。有一件事可以证明,那就是我的钱包还在。这意味着小偷还没有光顾过我的口袋。从洞开的门廊向外望去,天色依然一片漆黑。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大门也和它的合页分道扬镳了。
    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当我刚动一下,重力就忽然增加到了百分之两百,于是我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和我想象中的瘟城一样:自然界在对我们恶作剧。我打算马上再试一次,这回我要等重力不注意的时候忽然跳起来。可不管我等几秒钟还是几分钟,就是拿捏不住恰当的时候。
    这时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一个手臂上长着脊突的苗条女人。我坐着向她挥了挥手,不知为什么觉得这动作非常好笑,于是我开始傻笑起来。
    “布特林?”她试探着说。
    “你好。”我大声说着。“你好。”我又低声说了一遍。我忽然琢磨,自己的声音到底能低到什么程度。“你好。”(重低音)“你好。”(这是假音)“呢以——和奥。”(想把两个混音的,没成功)
    亚斯敏在我旁边跪了下来:“你在干什么?”
    “我干什么,我脑震荡。”我心里是想这么说来着,可嘴巴里发出的都是混杂的音节。我的口齿不清连自己都觉得好笑,我刚大声地笑了一下,顿时眼冒金星,好象有人拿钉锤在我脑袋里夯了一记。可我不管有多疼,我还是不住地笑。
    “嘘。”亚斯敏说。
    她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唇,可立刻又猛地缩了回去。我想她曾发誓再也不碰我。等我想起怎么把字句连贯起来以后,一定要告诉她这有多愚蠢。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好不容易说道:“麒和魑。”
    “嘘。”她再次说道,似乎我是在说胡话。
    “麒和魑”我对他说,“麒和魑,麒和魑,麒和魑,麒和魑——吃阿——吃阿。”
    亚斯敏压根没在听我说。她四下里望着,好象毫无知觉的顾客里有谁能告诉她下一步该怎么做似的。她把一只手伸进我的胳肢窝猛地把我拉了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外加眼冒金星。
    我能思考了,要是她把我弄得更晕一点,我可能还会想起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来。可她没有。末日卫士团就是这么消极。
                              * * *
    亚斯敏半拖半拽地把我弄出了酒馆。我的一路象个木偶那样腿脚直打颤。外头的鹅卵石路面上也躺着几个人,我都不认识。看来克里普奥还在到处瞎跑……好象瘟城已经算不上危险了似的。麒和魑也不见了,我怀疑他们究竟是一开始就溜走了,还是把所有人的脑袋都敲昏了才离开的。
    我的思路很清晰。然而当我想再次和亚斯敏说话的时候,说出来的却是:“麒和魑那里那里。”我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种沟通方式收效并不大。
    也许是想让我闭上嘴,亚斯敏自己开了口。“我找了你一个小时。”她的声音很低,“今晚城里很安静,街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也许人们听说猎犬队出动,所以都待在了家里。”
    “瑞薇麒魑。”我说,“这里,瑞薇麒魑。”
    “嘘。”她说,“你说什么胡话。”
    “跑,藏,瑞薇麒魑——”
    亚斯敏一把捂住我的嘴。“别出声,”她小声说,“猎犬队可能就在附近。求你了,布特林,求你……别说话。”
    她是看着我说出最后几个字的——自从经过溺水者之海后,她还是第一次允许我看着她的眼睛。眩晕笼罩着我的大脑,然而我还是极力想迎接她的目光,极力想成为在影怪村子里的黑暗中她亲吻着的那个男人。她一定是在我的眼里看到了什么,因为她又一次迅速地转过身去,低声说:“别。”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就算我能,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过了一会,她搀着我继续往前走。她看着别的地方,娓娓地对我说道:“我对你说过我有一个哥哥。当然,算上你的话就有两个了……这不重要。我的哥哥加丹比我大八岁,总是惹麻烦。他酗酒、赌博、殴打老人……”
    她踢开街上的一块石头,它滚在鹅卵石路面上,发出哗啦哗啦的脆响,接着扑通一声掉进了满是雨水的阴沟。
    “我十岁的时候,”亚斯敏继续说道,“母亲死了。她是在海峡里被人发现的。没人知道这是自杀、他杀,还是一场事故。除我以外,没人在乎。自从那以后,加丹就开始‘照顾’我。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的亲哥哥,就这么把十岁的我扔在街上,什么时候他需要什么时候我就得给他玩弄。”
    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我开始发抖。
    亚斯敏没注意到我的变化。“我过了四年地狱般的生活。”她说道,“直到有一天晚上,加丹试图强暴一个伪装成妓女的便衣。感谢痛苦女士,也只有印记城会发生这种事情。加丹完了,而我当晚成为了崩坏神的侍女,我要他们把我训练成麻木不仁的杀人机器。当时这就是我的所有愿望。可是我错了,侍女侍奉崩坏神的原因、杀人的念头,我都想错了。末日卫士团给了我真正需要的,于是我来到了这里。
    “可布特林……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哥哥,同父异母的哥哥,我就不能不想起那些旧日的创伤。我不能不想。这不是你的错,是加丹的……也许也是我的,也许我不应该改变。你和我过得很愉快,为什么要改变?可事实就是事实。当我一想起你有可能是我哥哥的时候,我就反胃、恶心……我无法呼吸。而我之所以能对你说这些,只不过是因为你现在根本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踮起脚在我脸颊上吻了一下,充满离别意味的一下。尽管她依然搀扶着我走在街道上,然而亚斯敏已经离开了我——就好象她跨进了一扇传送门,永远地消失了一般。
                              * * *
    几分钟后我们回到了那所乱得一塌糊涂的房子。哈泽坎找来了一个旧浴缸,让泽瑞丝泡在里面以减轻烧伤的痛楚。她的蛇身实在是太长了,根本没办法全部浸进水里,只好一次泡一点,其它部位则挂在盆边。这姿势看上去并不怎么舒服,不过从她舒展的脸上看得出来,泡澡的确减轻了她不少疼痛。
    俏皮话斜靠在厨房的碗柜边坐着,两手安静地放在身前。虽然丧失了一年的记忆,腰部以下也瘫痪了,他还是象死了一样地安静……可当地精看见我的时候,他却睁大了眼睛叫道:“卡文迪许先生!”
    “我是在打斗残余里发现他的,”亚斯敏一边说一边扶我躺下来,“我不知道布特林是怎么卷进去的……可能克里普奥当时在场。”
    “麒魑,”我对大家说,“瑞薇麒魑。”
    “他一直说着这几句。”亚斯敏说,“他一定是得了脑震荡,这才神志不清的。”说着她生气地哼了一声:“要不是我肺里面那些该死的魔尘,我就能用魔法把他治好!”
    “他病得厉害吗?”泽瑞丝轻轻地问道。纳加人把头抬在离地面有三英尺高的地方,朝下看着躺在地上的我。
    “他不停地说胡话。”亚斯敏回答说,“有意识,但总是说胡话……叫我很担心。他的脑子可能出大问题了。”
    我想告诉她我没什么事,可我的舌头却不听使唤。这倒提醒了我,也许我的脑子真的受到了损伤,联系语言功能的那部分神经断裂了。这真糟糕,糟糕透了。
    “或许,”泽瑞丝害羞地喃喃道,“我能……”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人们说我能使用魔法,可我从来……不过,现在我已经蜕了皮……”
    “值得一试,尊敬的半蛇。”俏皮话说,“也许我们能教你一些集中能量的小窍门……”
    “我们会帮你的。”亚斯敏对纳加人保证说,“如果你体内有这个能力,我们就教你怎么将它发挥出来。”
    “这真是太好了。”哈泽坎尤其兴奋,“要上魔法课喽!”
    “瑞薇麒魑。”我说。可没人理我。
                              * * *
    泽瑞丝深吸了一口气,注视着我的双眼。她带有绿色鳞片的身体环绕在我四周,不紧但却牢牢地缠住我。我竭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动弹,不仅仅是因为害怕被她绞死,更是因为害怕被这么一个刚成年的少女搂着会唤醒我本能的快感。你已经神志不清了,我告诉自己,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有的。可我除了她的脸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那张严肃而美丽的,犹如爱人一般凝视着我的脸蛋。
    “放轻松,”亚斯敏在纳加人的耳边轻声道,“回想一个世界让你充满了敬畏的时候。”
    泽瑞丝稚气地咬着嘴唇想了想:“你要我说出来吗?”
    “如果它能帮你回忆的话。”
    她闭上了眼睛,接着又睁了开来,紧紧地盯着我……盯着我的瞳孔。她的脸不再单单象天使那么漂亮,而是有种深不可测的表情。
    “几年前,当我还小的时候,”她开始说道,“一场风暴袭击了镇子。不是那种从天而降的火焰风暴,而是一场狂烈的暴风雨。我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狂风:在街道上呼啸着,吹得百叶窗咔哒直响,扯着树上的每一片叶子。即使在屋子里,蜡烛和油灯也忽明忽暗地闪烁,因为气流会从每一条缝隙里漏进来,再从烟囱里吹出去。人们忙碌地奔走着,想堵住风口、关上百叶窗。在所有的这一切中,我面前的前门被风吹开了。门就开在那里,洞开着。
    “我从来没有冒险到街上去过。这家人告诉我说,外面的人会伤害我。我也知道他们说的是真的。可现在门开着,而街道上又没有人,风吹得那么厉害,雨点倾盆而下……于是我不知不觉地下了台阶,游到了鹅卵石铺成的道路上。
    “风使劲地吹着我,可我压着身子,一直压着身子。肚子碰在马路上的感觉很糙,也很棒。雨点打在我的身上,号叫的狂风掀着每一个屋顶的每一块瓦片……当晚只有我一个人在外面,只要是长腿的生物都会被强风吹倒,而我却能自由地活动。整个镇子都是我的。这个黑暗的、风雨肆虐的、没有一丝亮光的镇子。
    “全都是我的。”
    她声音低沉,双眼放光地盯着我。然而我知道,她看到的是那个暴风骤雨的黑夜。
    “你已经触摸到了魔力,”俏皮话低吟着,“现在,对它开放你的灵魂。”
    他的声音那么轻,我怀疑纳加人是不是能听见。可忽然间,我在一种看不见的能量刺激下,全身的毛孔兴奋地支棱了起来。泽瑞丝的眼睛睁得大大地,嘴巴也变成了O型:充满了讶异、惊奇和敬畏。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随后从她身上的每一块鳞片里都散发出一股爽滑的温暖,紧紧包裹着我,冲击着我的脑子。它是那样地有力,以至于有一会我甚至感到一阵强烈的疼痛。金星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刹那间又变成了舒坦的柔光。
    泽瑞丝松开了我,朝地板上倒去。亚斯敏急忙上前扶住女孩的头。然而纳加人撑住了自己,对我虚弱地笑了笑说:“这是不是魔法?”
    “是的。”我告诉她,“我向你保证这就是魔法。”有那么一会,我不禁把她的头发悄悄缠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然后我马上制止了自己。“谢谢你。不过我们现在得离开这儿。麒和魑就在这个地区,总是待在一个地方会不安全的。”
    “真该死!”亚斯敏大叫道,“你说瑞薇麒魑就是这个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得赶在——”
    “你们好,我的小宝贝儿们。”一个心满意足的声音在街上喊道,“你们想不想我?”

16.三个鼾声震天的沉睡者

                                 


    “抓住俏皮话!”我朝亚斯敏大喊道,接着压低了声音问哈泽坎:“你最多一次能传送多少人?”
    “从没超过两个人。”他回答说,“不过我也许能……呃啊啊……”
    男孩晕到在地,双手摁在脸上尖叫着:“她又在干扰我了!我讨厌这样!”
    “和她抗争。”我一边低吼着,一边抓起地板上的一个分量挺重的陶壶,“我试着分散她的注意。一有机会你就把其他人传送走,别管我。”
    我没等他回答,就迅速向漆黑的大厅跑去。透过窗户,我看见那白化病人就站在外面的鹅卵石路上。她脸上的妆化得更浓了:脸颊上涂着一道道血印子般的深红,眼睛四周则辐射状地画着蓝色的粉彩。她身上依然穿着那件黑色丝绸紧身衣,把她无可调挑剔的玲珑曲线完美地勾勒出来。然而除了想用手中的壶砸碎她邪恶的脑壳以外,这没有激起我任何强烈的欲望。
    瑞薇把她的手指轻轻点在太阳穴的两边,眼睛半闭着,正在侵袭哈泽坎的脑子。在她身边环伺着至少一打腐尸,我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近她。不过我可以用手中的陶壶直接命中她的脸……我稍稍瞄准了一下,把壶从破了的窗子里扔了出去。
    陶壶呼啸而出,那些笨手笨脚的腐尸根本来不及反应……然而它却忽然被一个模糊的影子截住了。陶器被打了个粉碎,跌在瑞薇脚边几英寸的地方。那影子停了下来,以防再有什么东西从房子里飞出来。这时我才发现,那是一脸痴迷相的克里普奥。
    “撕开它,”他直盯着我说,“把壳撕开。”
    接着他行云流水般地用脚尖挑起一块碎片,朝我踢了过来。我急忙趴在地板上,躲避炮弹一般划空而过的陶片。气流吹在我的脖子后面,一阵凉飕飕的。过了一会,我身后的墙被打下一大块来,碎石膏撒了我一脚。
    为了以防克里普奥自己也从窗子里穿进来,我赶紧打个滚站了起来,抽出自己的宝剑。他的确动作很快,但我也有我的优势——他着地的时候得小心扎脚的碎玻璃,到时候我就有机会把他的心脏扎个对穿。可问题是,我真的会这么做吗?我从没当真喜欢过克里普奥,可他毕竟一开始是和我们一起的。就算现在我们之间已经反目成仇,这也不能怪他:是影怪扭曲了他的心智,说不定瑞薇也有份。难道克里普奥这就该死了?
    不,他不该。但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从窗子里进来,我就杀了他。面对一个疯子,你没别的选择。
    我等着,强迫自己屏住呼吸。他也许会从窗户进来,也许会从被打坏了的大门里进来。我站在一个两边都能够着的地方,不管他从哪儿出现,我只要跨一小步刺出一剑就能解决问题。时针滴滴答答地走着,这时忽然从厨房里响起了哈泽坎诅咒的号叫声:“该死,该死,该死,她又在干扰我!我完全看不见了。”
    “你真得好好锻炼锻炼自己的意志力,亲爱的。”瑞薇在街上喊道,“你是个不错的小孩子,可你没天分。你太软弱,太……缺乏指教。”
    “等我逮住你,到时候我会‘指教’你的。”哈泽坎回喊道。
    “就是这种精神。”瑞薇大笑着说,“感受憎恶和仇恨,没多少时间,你就会变得和我一样强大。当然,对你来说现在的处境正是:没有时间。”
    “你怎么找到我们的,瑞薇?”问话的是亚斯敏。这正是我要问的,不过我不想暴露自己的位置。
    “你们的朋友克里普奥帮了不少小忙。”瑞薇回答道,“他在离这儿不远处的一个饮料供应机关里遇见了我的两位同事。他认出了他们,随后直接走上去,把你们的详细位置告诉了他们。我得说他出卖了你们,尽管他对报酬并不感兴趣。”
    “撕开它们,”克里普奥喊着,“把它们都撕开!”
    瑞薇吃吃地笑着说:“显然他有个绝妙的想法,要把你们的灵魂从小小的肉体禁锢中解放出来。他很关心你们,真的。他认为自己是你们的救世主呢。”
    最后一句话提醒了克里普奥,他发出呜呜的大叫,仿佛一头发现了尸体的熊。也许这就是他的笑声……或者是哭声。
    “现在,亲爱的诸位,”瑞薇说,“我是绝对不会阻止一位修道士对教友讲道的,不过要是你们拿出一点点小小的合作精神来,或许我会劝劝他。把研磨给我,立刻,马上,我保证我们会高兴地吹着口哨离开这儿。”
    “我可不会吹口哨。”哈泽坎回吼道,也许这是他就是能想到最厉害的骂人话。
    俏皮话低声说道:“一旦这位疯狂的女士冲了进来,她要你怎么吹你就得怎么吹。”
    “我本可以不这么好心。”瑞薇叫道,“我的腐尸足以让你们乖乖就范。可瘟城是那么可爱的小城,我在这儿这么做多少有点过分。为什么不在我数到十之前,你们就把东西交出来呢?一……难道这刺激吗?二……不,一点也不。十。对不起,我不耐烦了。”
    腐尸都冲了过来。
                              * * *
    我不知道瑞薇给腐尸的是什么指示——也许是一拥而上格杀勿论。无论她是怎么说的,这卑鄙的小白化病人依然没有意识到她充满了仇恨的奴隶们渴望摆脱控制。或者也有可能,瑞薇已经习惯了被人厌恶,所以也没怎么在意。显然她并没有叫腐尸练习过任何一种战术,象从门和窗户兵分两路什么的。所以,腐尸们就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一边甩着爪子一边嘴里还咝咝直叫唤,直到它们都挤在屋子前面为止。接着,它们就和墙壁卯上了。
    这其间也有个过程。整整一打爪子同时划拉着房子,先是刺穿了外面的木头,接着是里面的石灰。我看见一截一截的手指从面前的墙壁伸出来,爪子卷曲着。然后这些手指不约而同地握起了拳头,以非人的力量向外猛拉。一把把的石灰掉了下来,随着锈钉子的呻吟,一块块墙板被扯了出去,只留下道道水平的豁口。腐尸们稍稍花了点时间摆脱缠在手上的木板,接着又同时往墙上攻来,活象一根根长着爪子的破城槌。
    你知道,我对自己说,在一个寻常的镇子里,酒吧的打斗、街上的怪物、以及一幢被亡灵攻击着的房子,最终都会引起市民的注意。可是在外域的珍珠、美丽的瘟城……
    腐尸举起手,又开始撕扯另一块墙板。这真是引人入胜:墙壁被一条条撕下,街灯从缝隙中透进来,在石灰和碎玻璃的反射下褶褶发光。对无政府主义者来说,这是一幅绝妙的作品。当然,大部分的无政府主义者都没什么钱……不过听说倒是有些显赫的商人秘密地支持着无政府主义者……
    “你就打算站在这儿看着它们把房子给拆了吗?”亚斯敏质问我。
    “对不起,”我回过神来,“我只是在欣赏崩坏的美感。”
    她眯缝起眼睛看着我,象是在琢磨我是不是在嘲笑她的信仰。在她得出一个令我后悔不已的结论前,我举起剑说:“我们开始行动好吗?”
    老实说,腐尸们攻打的那面墙只是看上去弱不经风罢了。象泽瑞丝所说,这所房子既然连那么一场风暴都经得起,那么亡灵想要把它弄塌还早得很。它们是不是能把爪子伸进来都很难说。真正被打穿的部分只不过是一条条弓箭长短的水平裂缝,大约有四英寸宽,用来把剑捅出去再合适不过了。更棒的是,腐尸们只要把爪子扎进木板里,就仿佛被铐起来等候斩首的死囚一般动弹不得。
    亚斯敏和我将很高兴为他们行刑。
    我一下子干掉了两只:那是一记连刺,每一剑都命中一张腐烂的脸庞,力量大得都把它们的骨头戳进了大脑。第一个吭也没吭一声就倒了下去,第二个只来得及发出咝咝的一声怒吼,我的剑就刺进它的两眼之间,洞穿了这个生物最后一点用来思维的脑髓。
    其他的腐尸又扯了几个窟窿出来。这是因为亚斯敏和我干掉的怪物没有倒下,而是依然被深深扎进墙里的爪子连在上面。我真想从外面看看这景象——一群死去的腐尸,摇摇晃晃地挂在一栋房子的大厅里,头上都扎着洞眼,直往外流脑浆。
    干得不错。我告诉自己。要是亚斯敏和我每次攻击都能除去两只腐尸的话,不久以后就会只剩下瑞薇和克里普奥了……当然,不管他们在哪儿,还有麒和魑。
    该死……麒和魑在哪儿?
    腐尸们再次朝前冲来,我干净利落地干掉了其中的两只。然而我的思绪却不在这儿。为什么瑞薇还让腐尸冲锋?她看得出来,我们要杀死它们有多容易。无疑,在玻璃蜘蛛里她有的是腐尸,可现在它们不在这儿。那么麒和魑又在哪儿?这两个趁印记城的防御力量被分散了注意时,潜入组织总部进行偷窃的盗贼……
    “该死。这是调虎离山。”我不禁叫了起来。随即我压低声音说:“亚斯敏,你对付这些腐尸。我去看看其他人。”
    我骂骂咧咧地朝厨房冲去。要应付这些经验老道的盗贼,只有三岁小孩才会破门而入。我从后墙翻进花园,然后偷偷摸摸地走到厨房的门前。要是其他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前面的战斗中,那么到他们注意到麒和魑的时候就太晚了。
    事实上已经太晚了。甚至在我接近厨房前我就听到了鼾声——哈泽坎的鼾声。自从我们在印记城殡仪馆守过夜以来,我就听够了这种声音。主位面男孩当然还不至于在战斗当间睡着,虽说卖力战斗的是别人。其实我早就该怀疑他为什么没来帮我们一起打腐尸的。我慢慢地走到门前,尽可能地保持安静,希望外面的砰砰声和咝咝声能够盖住我发出的任何声音。
    我的父亲也许有一长串强迫他人入睡的法子——用咒语、用魔粉、用药水或者用迷药——而我这方面唯一的知识只是来自幼年时读的廉价恐怖小说。在故事中无论英雄还是坏蛋,都能行之有效地把对方轻松击倒。等醒来的时候他们不会呕吐、没有脑震荡、也不会因为心脏麻痹而翘辫子。自从我发现这些叫人羡慕的把戏都是假的以后,我就再也不看这些书了。可我显然是错怪了它们……很明显,麒和魑就是用一个烛台轻而易举地让哈泽坎、俏皮话和泽瑞丝都进入梦乡的。
    男孩、地精和纳加人都无精打采地躺在地上。麒和魑在房间里,一个搜着我们的背包,另一个拿着十字弩担当守卫。我真走运,当看守的那一个不得不把注意力分散在前厅和厨房后门之间,而我正好在拐角里发现他正往花园外面看,于是我马上蹲了下来。
    好吧,布特林,好好想想。瑞薇趁腐尸在前厅把我们吸引住的时候,派这两个盗贼来偷魔尘研磨。我不能让这些坏蛋拿走该死的研磨,也不能指望瑞薇会放过我们。或许我应该阻止他们,只要我打得赢,只要我们还能安然无恙地离开瘟城。一赔二——照赌徒的话来说,让他们把研磨带走似乎才能保本。
    可另一方面,一个有自尊心的感觉者一定是会奋不顾身地……
    猎犬队来的时候把这里砸了个天翻地覆。我手边有几块破布、一把四分五裂的木椅以及一幅画布裂开了的油画。在我看来,这幅画并不算好——上面拙劣地画着一个照镜子的女人,镜子里的脸画得更是糟糕透顶——不过它装饰着细致花纹的金边框架倒是够点分量。这么个又重又平的玩意或许能当铁饼飞起来,至少在我和拿着十字弩的盗贼之间这段短距离内是如此。要是我能在他用箭射我之前成功地击中他,那么这幅画所做的贡献可比它在抽象艺术上的意义要大得多。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呼出来。然后我靠在拐角处使尽全力用画朝弓箭手砸去。
    画框结实地砸中了他,其中的一个角还陷进了他的肚子。他啊地叫了起来,放在扳机上的手指一阵痉挛。弓箭咔嗒一声射了出去,擦着墙壁扎在一只碗橱上。其实在箭射出来之前,我就大声呐喊着朝他冲了过去。可我没能吓唬住他,他格开了我的宝剑,躲过了致命的一击。
    “麒!”他喊道……也许是在喊“魑!”这很难说。他显然不是在给同伴示警——我的喊声恐怕连死人都能吓醒,虽说我那些沉睡的伙伴们还在满意地打着鼾。他是在呼喊另一个盗贼加入战团,也许他也有一把十字弩。所以我目前的敌人只要能顶住进攻,等我的心脏里插上一支弩箭就行了。
    或许你认为,十字弩并不是一件十分有效的防御武器,但在某些场合却并非如此。不管怎么说,厨房很黑,地上也遍布着碍手碍脚的垃圾。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让我的对手(是那个吉斯彦克依人)挡在我和他的同伙中间,现在就差吉斯泽莱人对我射出一箭了。所以在各种复杂的因素影响下,我的出手实在是有愧于剑术这两个字。我的每一次戳刺都被木制的十字弩拨得失去了准头,更糟糕的是这样下去剑刃迟早会嵌进木头里。到那时候,那吉斯彦克依人就会立刻扑上来空手把我撕成碎片。
    这时一支箭在我耳边划空而过——房间另一端的盗贼终于不顾挡在中间的伙伴,朝我射击了。我怀疑即便是在瑞薇的洗脑下,他是否还残存有种族本能的碎片。是吉斯泽莱人对吉斯彦克依人的仇恨,使得他暗地里希望弩箭最好命中后者的背脊;还是他本来就想射我,只不过走得近了些,以至于我都能感觉到利箭划过的气流?总之我不能让这混蛋有足够的时间上箭,下一次我可不一定有这么走运。
    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面前的吉斯彦克依象条滑不溜手的鳗鱼,总能把我的攻击化解到一边去。他丑陋的脸上保持着微笑,好象是耍着我玩似的。他似乎有把握把时间拖到最后一刻。要不是他错误地走到俏皮话小小的身体旁边的话,也许还真能做到。
    地精并没有真的睡着:他在装蒜,在等待一个无法施放魔法、半身不遂的人也能帮上忙的时机。
    俏皮话伸出手来,抓住吉斯彦克依人的脚踝,狠狠地照着盗贼结实的腿上咬了下去。
    吉斯彦克依人痛苦地张大了嘴巴,那样子是想喊叫来着。可我没等他出声,照准了机会刺了过去。剑尖穿过他的上唇,从后脑扎了出来。他的身体剧烈抽搐着,全身的肌肉一下子失却了大脑的约束,仿佛在不由自主地跳舞一般。随后他倒了下去,宝剑从他的尸体上滑了出来。
    “谢谢你,俏皮话。”我松了一口气说。
    “愿意为你效劳,卡文迪许先生。”
    “等这一切都结束了,”我说,“告诉我他的腿尝起来什么味儿。”
                              * * *
    我跨过吉斯彦克依人的尸体,想把他的吉斯泽莱人同伴也给杀了。我没想到的是,一股冲劲撞在我的胸膛上,好象钉锤打在身上一样。我踉踉跄跄地绊着刚刚被我干掉的死尸,重重地摔在地上,差点没有压着俏皮话。魔尘再次袭来,把我、地精和吉斯彦克依人的尸体在垃圾遍地的地板上一路冲着。我们撞上了瓷盘,把它们打了个粉碎。银器、刀叉,也被强风扫了上来,拍击着我们的脸。
    “吉斯泽莱人找到研磨了。”我们撞上墙的时候,俏皮话看了一眼说。
    “那么,”我说着叫魔尘呛了一口,“这混蛋玩意就没有反作用力吗?”
    “它是由众神制造的,”俏皮话回答说,“众神是不理会物理定律的。它们认为作用力和反作用力是对它们的人身侮辱,所以它们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考虑它。”
    当然,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没一刻不是想爬起来的。可这种努力简直是白费:每当我刚想站起来的时候,冲击力就把我顶了回去。魔尘弥漫在空气里,地板上堆积起了越来越高的小丘。我用外衣下摆挡住脸,看是不是能呼吸到除了这些白粉以外的别的什么。可魔尘劈头盖脸地冲过来,埋得我活象个法老王。
    过了好久,我终于发现喷射已经停止了。我站起来,身边全是魔尘的薄雾。等它们渐渐散去我才发现,吉斯泽莱人已经从后门逃跑了。我急忙撵了出去,可花园里一个人影也没有——他一定是翻篱笆逃走的,而我也别想在蜿蜒曲折的瘟城街道上追到这个腿脚迅速的家伙。
    俏皮话从满是魔尘的地板上爬过来,他抬起头看到了我的表情。“我们失败了?”
    我点点头。“我们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 * *
    俏皮话留在厨房里叫醒哈泽坎和泽瑞丝,我则急忙到前面去找亚斯敏。她安然无恙,剑上都是沾着毛发的血迹和脑浆。“我很担心,”我走进去的时候她说,“和这些腐尸战斗……我不得不刺它们的头。我是说,刺中一只腐尸的心脏并不能立即杀死它,只有头颅比较致命。可我担心会养成攻击对方头部的习惯,真的,大多数的敌人……我是不是有点语无伦次?”
    “是的,亚斯敏。”
    “厨房的情况怎么样了?”
    “看上去就象厨子把面粉打翻了。”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瑞薇拿到了她想要的东西。”
    屋子前面的板子被扯走了那么多,以至于我毫不费力地就看到了街上的情况。那儿只剩下了一只腐尸,它站在瑞薇的一边,另一边是克里普奥。这冷若冰霜的女人面对着我们,可眼睛却看着远处。就在我看着她的时候,她忽然回过神来对我们笑了笑。
    “亲爱的诸位!”她叫道,“我的吉斯泽莱人小朋友告诉我说,他已经拿到了研磨。多么振奋人心的消息!我在这儿的事终于干完了。”
    我喊道:“你要去哪儿?”
    “噢,甜心,我要去印记城。我说过我要在那儿好好地玩一玩。你们能想象吗?那些以为自己有魔法保护的巫师和牧师,有一天发现连一个咒语也不能念的时候,脸上该是什么表情。到那时候,我就要他们的脑子。”
    “你是个混蛋。”亚斯敏对她说道,“痛苦女士不会让你带着这两个研磨进印记城的。”
    “这就是你们的错误。”瑞薇笑着说,“研磨比众神、比痛苦女士,甚至比大多数保护着印记城的古代结界还要古老。这就是为什么你们在下层位面带着它而没有人来偷的原因。是古代最为强大的力量使得神明无法察觉研磨的存在……也就是说等痛苦女士知道我在干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亚斯敏悄悄对我说:“我们必须离开这儿,布特林。我们必须警告他们。”
    “我知道。”然而我心里却在琢磨着,跑到这贪婪的白化病人面前得有多快:先穿过门、到街上、还要走过鹅卵石路。我能否避开腐尸和克里普奥的阻拦?不大可能。她站得他妈的实在是太远了。
    “是该说再见的时候了。”瑞薇大声说道,“我还有很多计划好的工作,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很多人要洗脑……不过嘛……”
    她轻轻地笑了,很明显不是看着小孩子在床上熟睡时的那种微笑。忽然她拍了拍手,成群的腐尸从各个角落里应声而出:十只、二十只、三十只,越来越多。它们统统甩着胳膊,迈着大步,眼睛里燃烧着深红色的火焰。
    “玩得高兴点,我亲爱的诸位。”瑞薇开心了对我们挥了挥手,“我想我们以后再也见不着了。”
    在克里普奥的掩护下,她转身走开。而街上则塞满了越来越多的腐尸。我看见一排排尖牙反射着灯光。紧接着,它们象海啸一般朝我们这所房子扑来。

17.外域三里路

                                     


    如果那儿只有一打腐尸在墙上挠爪子,这房子或许还能挺得住;然而现在这个数字翻了三倍,建筑物就不得不在那么多利爪掐进木板的时候震动不已了。亚斯敏和我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结果了两个进攻者,但剩下的亡灵是那么地多,以至于整面墙都被它们扯了下来。这块两层楼高的平面物体卡在腐尸们的拳头上,被街上的穿堂风吹得直晃悠。腐尸们竭尽全力地想把它挺直,然而它们对杠杆原理似乎知之甚少,所以墙壁表面的上段开始慢慢地向后倾斜。终于在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中,整面墙轰地一声朝街对面倒去。
    可怜的墙壁终于在这次碰撞中走到了尽头。被先前腐尸攻击得百孔千疮的楼下,现在完全裂成了两半。整整一马车的木板倾泻在腐尸们的头上。接着二楼整个塌了下来,就象一个巨大的苍蝇拍似的压进一片弥漫的石灰云里。所有的腐尸都被活活地埋在了一堆木头底下。
    除了天花板下垂时发出的不详辗轧声以外,一切重归宁静。亚斯敏朝前走了几步,往原本是把街道和房子分离开来的墙那儿望去,盯着腐尸头上成堆的木料悄悄地问我:“你说它们被压扁了吗?”
    作为回答,堆着的墙板从中间爆了开来,亡灵的冲劲把木片扔得四处飞溅。几块木头朝我们这儿呼啸而来,我们不得不蹲了下去;其他有些砸碎了隔壁家的窗户,有些重重地掉在马路上。不一会,一支腐尸军就又完好无损地出现在鹅卵石路上,牙齿闪烁着光芒,眼睛里充满了怒火。
    墙没了。它们和我们之间也就什么都没了。
    “战斗还是逃跑? ”亚斯敏举起剑问。
    “要是我们逃跑,它们就会在后花园里抓住我们。”我对她说,“我们就无法全部及时翻过围墙了。”
    “可要是我们战斗,”亚斯敏说,“其他人就有机会逃走。”
    “那我们就把厨房作为最后防线。”我建议道,“牙齿协会的人只能一个个地从门里进来。”
    “除非它们把那面墙也给毁了。”
    “想都别想。”我愤愤地说,“现在我们撤退。”
    后退头两步的时候,腐尸们什么反应也没有。它们只是用燃烧的双眼狠狠地盯着我们。在退第三步时,一只腐尸咝咝叫了起来,霎时所有的腐尸交相呼应,午夜的风中立刻划过一阵刺耳的嘘声。
    “是时候战术转移了吧?”亚斯敏建议说。
    “我宁可称之为抱头鼠窜。”
    于是我们拔腿就跑,屁股后面跟着一支亡灵大军。
                              * * *
    “从屋子后面出去!”亚斯敏和我撞进厨房的时候我朝其他人这么喊着。
    “发生了什么事?”哈泽坎带着睡意问。
    一只腐尸从门里探出头,亚斯敏立刻把它砍了下来。
    “喔,又是它们。”哈泽坎说着抱起俏皮话,用脚轻轻推了推还在打呵欠的泽瑞丝,“我们该走了。”
    “也许,”纳加人说,“我应该留下来战斗。如果我有魔法……”
    我低下头看着她光滑的身子,上面和整个厨房一样,覆盖着白色的魔尘。“魔法没了。”我告诉她,“你出去的时候俏皮话会向你解释的。”
    另两只腐尸冲进了门。我对付左边的,亚斯敏对付右边的。与此同时我们对伙伴们大喊:“快走!”
    接着我们一心一意地对付起咝咝叫着汹涌而至的腐尸来。
                              * * *
    几秒钟以后,我们面前就堆起了六具腐尸的残躯,在门前形成了一道不利于其他怪物的屏障。它们拖着步子,想把这些挡道的尸体挪开。可在亚斯敏和我如雨点般的攻击下,它们根本无法前进一步。
    几分钟过去了:令人疲倦的、漫长的几分钟。在此期间我们不停地战斗着,我不知道腐尸们会不会感到疲劳,反正我是没什么力气了。我的出招明显慢了下来,尽管我能清醒地意识到这一情况,可就是没办法改善。爪子拂过我的脸,差点撕破我的外套。厨房里充斥着腐肉的味道,弄得我一阵反胃。
    “也许……”亚斯敏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我们应该……想办法逃跑。”
    “你认为……你还有力气……逃跑吗?”
    “不。”
    她的回答被淹没在一阵腐尸的咝咝叫声中,它们胜利在望。
    “亚斯敏……”我开始说道,“如果我们要死了……我想说……”
    “别说!”她大叫,“你会让我心碎的。”
    我闭上了嘴,吃力地砍下了一只腐尸朝我凑过来的手。创口立刻涌出红色的粉尘,那段手臂无力地跌在低上,拳头依然紧紧握着,徒劳地想抓住些什么。“我能体会你的感觉。”我对掉下来的手说道。
    亚斯敏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你这多愁善感的混蛋。”她说着,想把笑容藏匿起来。她用脚挑起那截断手,朝扭做一团的亡灵里踢去……
    ……不知道为什么,挤在门前的它们竟然有所平息。诚然,震耳欲聋的咝咝吼声依然回响在厨房里,但它们的目标并不是我们——所有的腐尸都朝街上转过脸去,有些甚至已经开始甩着爪子往外面走了。
    “现在怎么办?”亚斯敏悄悄地问。
    “看来不管是谁从街上走过来,腐尸都会杀了他,现在正是我们偷偷溜走的好时机。”
    “可外面的人是米丽亚姆和她的朋友——”
    “她们有足够的机会脱身,”我打断她的话,“而我们又不可能从三十个亡灵里杀出去帮她们。现在快走吧,好心的女人,别让那些怪物惦记起我们来。”
    亚斯敏看上去对没有把敌人都杀死之前就离开战场还耿耿于怀——典型的末日卫士团作风——然而在我温柔的催促下,她也只能朝后门走去。也许她的不情愿还应该归咎于疲劳,她已经累得几乎连剑都举不起来了。
    我们吃力地拿着各自的武器,退到了后花园瘟城寒冷的夜色中。小草上已经结上一层白霜,通过它很容易就能看见泽瑞丝穿过庭院时蛇行的痕迹。我怀疑她是不是对寒冷的气候有反应,如果她也象其他冷血动物一样冬眠的话。不过目前来看她似乎动作十分迅速,不知道是怎么翻过围墙的,但可以看出她并没有费多大的劲。
    可亚斯敏和我爬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这是一堵实心砖墙,足有六英尺高,顶上还钉着一排尖钉——不过我们还是找到足够的着力点,艰难地翻了过去。哈泽坎就在墙外等着我们,一脸的兴奋。“你们成功了!”他大叫道,“你们把所有的腐尸都杀死了?”
    亚斯敏苦笑了一声。“是它们放我们走的。”她对他说,“有人吸引了它们的注——”
    尽管和房子中间隔着一道墙,但我们还是看见了深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接踵而来的是一声爆炸的巨响。以过去几个星期的经验判断,我敢肯定有人放了一颗火球。我猜它一定是在挤满了腐尸的起居室里爆炸的。
    “那是什么?”哈泽坎睁大了眼睛,咽着口水问道。
    “一定是有人在和腐尸交手。”亚斯敏回答说,“可能是猎犬队终于出现了。”
    “猎犬队会火球术吗?”哈泽坎问。
    “现在会了。”一个新声音说道。
    米丽亚姆从黑影中走了出来,身边还有个二十来岁、灰皮肤的女人。她非常漂亮,长着高高的颧骨和光洁的红头发,是男人一看见她就把持不住自己的那种人。当然,如果他们知道该怎么应付她背上的翅膀的话。这对满是鳞片的翅膀对她来说似乎小了一些,不超过两英尺宽,翼展也就这么大。但我毫不怀疑一旦需要,它们就能让她又快又高地飞起来。在位面里就是这样,只要是室外,就连退化得最厉害的翅膀也能飞。
    “这是我对你们说起过的向导。”米丽亚姆指着带翅膀的女人说道,“她的名字叫十一月。”
    “你是什么种族的?”哈泽坎莽撞地脱口而出。
    他的问题引起了十一月的静默,我们大家不安地蹭着地面。最后十一月以冰冷的声音说道:“遇见陌生人有些事你最好别问,除非你想脸朝下漂在最近的臭水沟里。”
    “这些规矩我正在学呢,”他抗议道,“要是不问我怎么知道?”
    十一月眯缝起了眼睛:“多元宇宙不会关心你是不是知道,也不会关心你是不是活着。只有人才关心,不过他们很少。你听明白了吗?”
    哈泽坎吞了口吐沫:“知道了。抱歉。”
    “接受你的道歉。”十一月淡淡地说,“我知道你们很讨厌自己老是盯着我看,想知道我是什么人。我就告诉你们,我是一个人类和一个生长在地狱的魔女的孩子。有些人把我们称为翅瓣魔鬼,可我不想从你们的嘴里听见这个词。你们可以称我为有翅人。我父亲养大我的时候极力抑制着我的魔性,要是知道我仅仅是为了称呼就把你们给杀了,他在天之灵非得难过不可。”
    “有翅人,”哈泽坎点点头,“好一个有翅人。明白了。”
    要不是十一月的光火的表情吓住了他,恐怕他还得象个白痴一样继续摇头晃脑下去。   
                              * * *
    在墙的那一头,又一次爆炸照亮了天空,随即便是木板的开裂声。我以为整座屋子随时都会坍塌下来,其实瘟城的木匠显然比他们自己想象的还要在行。在经过了两次火球、一支腐尸军,以及早前猎犬队的侵袭之后,这座房子依然屹立不倒——虽然现在已经着火了,但大部分都还直立着。
    “发生了什么事?”泽瑞丝有点害怕地问道。
    “猎犬队对腐尸。”米丽亚姆回答,“可惜我们不能到前面去观赏。”
    “我以前见过火球。”我说,“当然,除非猎犬队有什么有意思的新型号……”
    “标准的火球。”米丽亚姆不屑一顾地挥挥手,“我碰巧知道狐狸把一些火杖藏在哪儿,就在这座镇里。它们用来行贿再好不过了。”
    “不是行贿,”十一月忽然举起双手表示反对,“是劳务报酬。”
    米丽亚姆耸耸肩。“对你说是劳务报酬,对猎犬队说就是贿赂。”她转向我继续说:“我把这些点火的玩意给大头领的小狗们,他们则帮你们对付腐尸。”
    “你知道我们在和腐尸交手?”亚斯敏问。
    “十一月和我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那该死的白化病人在做攻击布署。瑞薇把几只腐尸安置在前面,许多都埋伏在街角。所以我想你们可能需要帮手。于是我把身上所有的法杖都拿来贿赂最近的猎犬队,叫他们来帮你们。他们还真来了。”
    十一月轻轻地哼了一声:“他们只是找机会对活动的目标放火罢了。”
    “也许吧,”米丽亚姆承认,“可他们守住了信用并且发动了正面攻击。我知道你们会聪明地从后面逃出来,所以我们才在这儿。”
    “但我们现在该走了。”十一月说着朝墙的那头冲天的火光做了个手势,“这个地区再有几分钟就会变成一片火海。另外,我肯定你们一定想尽快看看往印记城去的传送门。”
    尽管已经累坏了,但亚斯敏还是坚持要抱着俏皮话。于是我们大家在十一月的带领下急急忙忙地离开了这儿。米丽亚姆和哈泽坎一起在后面走,一路还头碰头悉悉索索地说着悄悄话。我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也没必要听:他们一定是在说些无关紧要的废话,只要能把糟糕的事情抛在脑后,只要能往回家的传送门那里走就好。
    在我身边游着的泽瑞丝年幼的脸蛋上则是一副难过的表情。她所离开的是她唯一熟悉的世界,是她被猎犬队捣毁的家园。我有时会愤世疾俗地认为那家人并没有她所描述得那样好,可他们毕竟是她唯一的亲人,她生活的全部。而现在,她不得不抛开这一切,在陌生人的陪伴下一起逃亡。
    于是我安慰她说,印记城有个纳加人的小社区,我还认识其中的一些感觉会成员。我们一定能找到人来照顾她,直到她能独立谋生为止。泽瑞丝礼貌地点点头,并说她确定印记城是个友好的城市……可她不久又一脸悲伤地陷入了沉默之中。
                              * * *
    瘟城没有城墙,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边界。参差不齐的房屋散布在富人区的外围,互相之间的距离是越来越远,以至于它们的院子都有一块田那么大。或许是我在城里住得太久,连田地都认不出。总之,现在已经是瘟城的深秋,空气中透着冬日将至的寒冷。不管这些田里夏天长着什么,它们也早被收割得只剩秸杆了。
    我们沿着一条黑色的土路往前走着,上面布满了及踝深的车辙。田地一直延伸到了道路的右边,里面除了一两棵光秃秃的杂草以外什么也没有。从广义层次上看来,这些田野本身就是光秃秃的:路的两旁都是几百英尺的空地,再往后则是灌木……是原始丛林,黑乎乎地。很明显,当地的猎户常到树林里来顺着足迹跟踪猎物、砍伐灌木。可猎人们总是喜欢在先辈们扎营的地方扎营,他们在同一口水眼里取水,在同一个洞穴里栖身。所以我肯定树林里还有更为荒凉的地方,一个人花上几辈子都出不来的深山老林。
    那儿可就不再是田了。
    我看得出来田是在那儿没的:就在林子把路包围住的那块地方。高大的树木在风中沙沙作响,大部分是榆树、橡树和槭树。在白天,它们的叶子一定是深秋时分的红色和橙色;但在夜晚它们看上去一片漆黑。树枝纵横交错地遮在道路上,把天空中的光线密不透风地挡在外面。在近处看,眼前就好象出现一个山洞口似的。
    “尊敬的有翅人,”俏皮话的声音很低,“这样做明智吗?这些树林很可能藏着强盗……或者其他更加危险的威胁。”
    “不奇怪,”十一月回答道,“不过这条路没有什么分岔,人烟也很稀少。你或许能在那儿找到一两个以坚果和草莓为食的恶棍,可只有在水边东西走向的商道上才有真正的强盗。”
    可她没提到那些潜伏着的危险。毫无疑问,外域到处都是危险的野兽,尤其在象瘟城这样被诅咒的城市附近。我朝乌黑的树林里看去,小心翼翼地走着。“可传送门到底在哪儿?”
    “不远。”十一月说,“就在树林里不远处的一个小礼拜堂里。那是很久以前一群崇拜蛇人的信徒建造的。”说着她朝泽瑞丝点了点头,“纳加人占据着一大块直通瘟城的土地,但他们从不接近镇子。根据传说,纳加人被这些信徒狂热的崇拜弄得很不自在,于是就都不满地离开了这里。而不久以后这种信仰也日渐消亡;有些人认为他们希望能重新引起纳加人的注意,所以集体自杀了。我所知道的是,这座礼拜堂自从我住在瘟城的时候就没有人,大概荒废了有几百年了。”
    哈泽坎这时清了清喉咙:“你有没有,嗯,晚上到那儿去过?”
    我知道男孩在想什么。被遗弃的礼拜堂通常在晚上并不是个好去处,更何况它的主人们都有狂热的自杀倾向。可十一月却说:“里面不闹鬼,如果你指的是这个的话。你知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好逞英雄的家伙来瘟城?你知不知道他们得知附近有一个被废弃的小礼拜堂时有多兴奋?要是那儿真有鬼,这些可怜的妖怪也早就在几世纪前给消灭干净了。其他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上星期一队冒险者来这儿,他们遇见的最大的麻烦就是有只松鼠在啃他们的面包皮。“
    大家都笑了起来,可我没有。父亲曾经给我看过一张单子,上面列着一打可以用魔法把自己变成松鼠的危险生物。
                              * * *
    穿过树林的路很黑,可不久十一月带我们走的那条岔路的颜色更是比冥河还浓。只有一线微光能从浓密的秋叶中透射过来,把我们的小径照得有如矿坑。偶尔还会有东西从地上飞快地掠过,在穿越干脆的落叶时发出骇人的声响。十一月这时就会大叫“兔子”或者“獾”来安慰我们紧绷的神经。
    可我记得兔子和獾好象都是田里的动物,不是那种会徘徊在浓密树林里的小东西。
    我们走路的声音大得出奇——我可瞧不起那些在满布卷曲的干燥叶子的小道上悄悄前进,自诩最隐蔽的所谓守林人——不过在前往礼拜堂的十分钟里并没有怪物来袭击我们。树根绊着我们的脚,荨麻扎着我们的皮肤,头顶上还有一对被搅了美梦而愤怒地号叫不已的乌鸦。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发生。最后,我们走进了一片宽阔的空地,在这里树木终于没能遮挡住广袤的天空……而我们的眼前就是一座每边都有十步左右的正方形石砌房屋。
    “传送门就是里面法衣室的门。”十一月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压得很低。“钥匙是任何形状象蛇的物体。我口袋里带着一个小护身符,不过坦白说,你们的朋友泽瑞丝可能就……”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因为就在她说到象蛇的东西的时候,小礼拜堂的门里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腹足纲动物。它超过十五英尺长,几乎是泽瑞丝长度的两倍。尽管它长着一个男性头颅,但并没有胡须。相反,它的脖子因为强烈的敌意而变得眼镜蛇一般。
    “尊敬的纳加人,”俏皮话马上喊道,“我们并无敌意!”
    “是吗?”他的声音冰冷,充满了怒火,“所以就拿我的女儿当俘虏?”
    “女儿?”泽瑞丝喃喃自语。
    “她并不是我们的俘虏,”亚斯敏急忙说,“她是逃出来的。要不是我们帮她出城——”
    “她根本就不该在城里!”男性纳加人吼道,“你们以为我们喜欢让长腿的把我们的孩子偷走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着她,找着她。只有在今晚,她蜕皮的时候,我才能感应到她苏醒的灵魂。这是我们族人的天赋,可以感知我们的亲人。现在我找到她了,而绑架她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他们并没有绑架我,”泽瑞丝无力地解释着,“他们把我从火里救——”
    “住嘴!”纳加人命令道,“自从你出生起你就被当作奴隶,你已经被迷惑住了。你以为抓住你的那些是好心人,给你食物、照顾你,其实所有长腿的都居心不良。孩子,他们要你听命于他们。要是这些长腿的没有伤害你,那就是说他们比其他人还要奸诈,他们会用利诱取代威逼。你太年轻,太容易相信别人。可我却知道得很清楚。”
    “你就知道嘶嘶乱叫,”十一月厌恶地说道,“如果这是你的女儿,把她带走然后滚开。说教还是留给那些不那么容易反胃的人去听吧。我拿钱不是来忍受这种谬论的,我决定不会——”
    一道红色的光束从纳加人的前额里疾射而出,它击中了十一月的脸,扩散开来严严实实地盖住了她的头。她举起双手,好象能把这些深红色的光波扯掉似的。可光晕犹如波涛冲刷海岸一般迅速地在她身上蔓延开来,不倒一秒就把她从头到脚包在了里面。她的手一下子就顿住了。事实上,她整个人都象僵掉了一样,一动也不动。然后,十一月犹如被敲掉了底座的雕塑一般倒下去。
    几秒钟以后,那些红光消退下去。她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照样有血有肉,也没有被石化——不过有没有气就很难说了。
    亚斯敏从剑鞘里把剑慢慢地抽了出来。虽然我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照做。“先生,”亚斯敏对纳加人喊道,“无论你相信与否,我们并没有做错什么。事实是,我们认识你女儿才不过几个小时,而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我们三次把她从危险中解救出来。当然,你可以把我的话当成另一个谎言。但是,我以下所说句句属实:千万人的性命就取决于我们是否能够及时赶到印记城。而你却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并不想和你战斗,但我们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是你先动的手。”
    米丽亚姆也举起拳头做着战斗准备。她不动声色地悄悄对哈泽坎说:“你为什么不把我们直接传送进去呢?”
    “我不能,”男孩愁眉苦脸地说,“瑞薇在那所房子里排干了我的精力。”
    “你不是睡过觉了吗。”我提醒他,可哈泽坎却瞪了我一眼。
    “睡得不够,”他咕哝道,“而且还不是我自愿的。”
    “我们在等你的答复。”亚斯敏向那位纳加人父亲喊道,“让出道来,我们就乖乖地离开。我们很喜欢泽瑞丝,所以并不想伤害你。可要是你不给我们选择的余地,我们会这么做的。”
    “你们没有选择的余地,长腿的。”纳加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恶毒……考虑到我们面对着一条巨大的蛇,这个字眼可不怎么让人舒服。“当我感觉到女儿正在蜕皮的时候,”他继续道,“她还在城里。我想我可能需要组织一支军队才能把她救出来。所以现在的结果是,你们替我把她带来了……而我手里的军队正好能派上用场。”
    忽然,我们周围沙沙声大做。至少有一打蛇头从树林边成堆的落叶里钻了出来——一个纳加人的伪装排。亚斯敏立刻向小礼拜堂门口跑去,可三束深红色的光线从不同的方向击中了她,她立刻象头被套住的小牛一般定在原地,只来得及把身子蜷成一团。
    米丽亚姆骂了一声,把哈泽坎扑在身下。我也急忙卧倒,朝小礼拜堂滚去,生怕那些蛇比我趴得还要低。在一片混乱中,我听见泽瑞丝哭喊着:“不,求求你们,不要……”
    ……我的眼前被一片红光所笼罩,接着便陷入了漆黑。

18.冬日里的三次考验

                               


    被魔咒击中会引起很多的后遗症。有些会让你觉得好象一个巨人在奋力地用棒槌敲打你身体上的每一块骨头;有些并不会直接导致疼痛,却是让你一听到响亮的声音就感觉十分痛苦;有些则让你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而在约瑟园击中我的那个是让我三天都看不到一点绿色。
    为此我让那个法师付出了双倍的代价。
    当我从纳加人的冷藏中苏醒过来的时候,我的喉咙又干又疼,好象某种尖牙利爪的生物要把我的会厌给挖出来似的。我的脸颊贴在大理石铺制的地面上,四肢僵硬地躺着。可我依然活着,并且相对来说也没有受伤,这倒是我没有预料到的。
    我眨眨眼睛坐了起来。这地方非常大,是白色的。地板、墙壁、天花板,都是由大理石板铺成。在我前面有一排没有玻璃的窗子,外面是灰蒙蒙的天空,阴沉地散布着卷积云,总好象要下雪的样子。狭窄的大理石长凳列在窗前,可以让你舒适地伸开双臂向后靠在窗台上。
    事实上一个男人正以这种姿势漫不经心地坐着,看着我逐渐恢复意识。
    “你好,布特林。”他终于说道。
    “你好,父亲。”
                              * * *
    掐指算来,尼耳斯·卡文迪许也该是这个年纪。他乌黑头发已经是满鬓斑白,胡子完全变成了灰色,脸上的皱纹也多了起来。他们管这叫笑出来的鱼尾纹,看来在我的父亲尼耳斯离开妻儿那么长的时间里没少开心。
    “你感觉怎么样?”他问。
    “肉体上还是精神上?”
    “先从肉体开始吧。”
    我耸耸肩,马上在心里大骂自己——别那么没出息,一看到这个男人就变成任性的孩子。象个成人的样子,这样就能冷落他了……不是吗?“骨头都没断。”我说,“我好得能干掉一个魔鬼。”
    “用我的剑。”他朝还挂在我腰带上的长剑点点头,“我很高兴它还没丢。”
    “要是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把它拿回去。”
    说着我开始解下剑鞘,可他却摇摇手。“你带着吧。我已经十二年没有碰过剑了,我可能会割伤自己也说不定。要是它还能杀敌,我宁可把这个荣誉授予我的下一代。”
    “荣誉。”我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接着我提高了嗓门:“你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吗?”
    “你现在在光明法庭,”尼耳斯·卡文迪许回答道,“整个纳加族人的万圣之地。他们无上的女神莎京妮斯特就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可我从没见过她。不管怎么说,我还不是很博学。这几年我见过的蛇数都数不清,或许其中的一个就是神祗……不过谁知道呢?”
    “我们还在外域吗?”
    “没错,”他点点头,“离瘟城只有十二小时的路程。我的情报说纳加人就是在那儿把你装在袋子里的。”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哦当然,他们把什么都告诉我了。他们本来想杀了你的,可你的小朋友泽瑞丝那么可怜地给你求情,他们这才决定把你交给莎京妮斯特处置。”
    “我的伙伴们还好吗?”
    “就我所知是的。当然,莎京妮斯特对囚犯都是单独审讯的,说不定现在她正在对你队伍里的某个人宣读判决呢。”
    “这没关系。”我对他说,“女神肯定知道我们是无辜的。”
    他苦笑了一下。“莎京妮斯特不仅仅是一个女神,布特林——她是一个纳加女神。你也许并没有犯下所控的罪行,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会让你完整无缺地离开。她会彻底地审视你的灵魂,并且是用她的方式。几年前,莎京妮斯特抓住了两个从主物质位面军队里开小差误闯进来的人。她把其中一个给杀了,因为他临阵脱逃;而对另外一个大肆褒奖,因为他退出了一场不道德的战争。你瞧,或许事后其他的神明会劝谏亲爱的老蛇妈妈,可对我们这些凡人来说,她行为处事靠的就是心血来潮。”
    我好奇地盯着他。“是不是就是因为她的心血来潮,所以你才能在这儿告诉我一切?”
    “一定是。我还活着,不是吗?”
    “那么你现在是为莎京妮斯特工作的了……这就是你为什么不回家的原因?”
    他马上把脸转了过去,假装不经意地看着窗外苍茫的天空。“我不是在为女神工作,我和你一样,在这儿接受审讯。”
    “整整十二年?”
    “或许是的……很久以前我就没有时间概念了。只要莎京妮斯特愿意,她想考验我多久就考验我多久。我猜她想试试我的耐性,也可能已经进入了下一阶段……看看你的出现能对我造成什么反应。说起来你可能根本不是真实的的,孩子:你也许只是一个派来戏弄我的幻象。”
    我冷笑道:“你也可能是个派来戏弄我的幻象。”
    他点点头:“这就是你发现自己在一个神祗的后院的感觉——一切都变得不可信了。”
                              * * *
    我僵硬地爬起来看了看四周的环境。我所在的地方是一间大厅,两边都不断延伸,看不见尽头。这好象是一圈围廊,里面的建筑可能还要大。有多大我说不上,不过作为一个女神的住处,它起码也有好几里的方圆。
    窗户外面下起了大片的雪花。我很惊讶,莎京妮斯特居然能忍受这样的天气——这对她冷血的子民没有好处。可另一方面,尽管窗子都开着,大厅里还是一点也不觉得冷。看来女神把她宫殿的温度控制得很好,至于外面的天气,就随它们的便吧。
    “我们必须待在这里,”我问父亲,“还是能到处走走?”
    “都行。”他回答说,“要是莎京妮斯特想考验你,在那儿都一样。不过我不会到外面去。”他说着朝窗外指了指。因为我已经站了起来,所以能很清楚地看到外面是一片冰冷死寂的花园,更远的地方则是浓密的树林。“去那片林子的人没什么好下场。”父亲说,“你很幸运,纳加人把你带到了大厅来。要是他们把你丢在树林里,不久你就会变成什么生物的腹中餐。”
    “我会待在室内。”我向他保证说,“我只想活动活动筋骨。”
    “你这么说是想离开我吗?”
    “要是你愿意也可以和我一起走走。”
    他一定意识到我这么说纯粹是出于礼貌。不过他还是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几片雪花从肩膀上飘落。“我跟着你,儿子。”他挥了挥手,让我决定该走哪一边。
                              * * *
    我们一言不发地就这么走了好几分钟。周围的环境总是一个样子,我甚至怀疑自己还待在原来的地方。墙壁和地板依旧是同样的大理石,窗外依旧是同样的花园和树林活动同样的积雪。既没有变近,也没有变远。
    终于父亲说道:“他们管这里叫考验大厅。今天一定是在考验我们的忍耐力。”
    “你说莎京妮斯特在试你的耐性。”
    “或许是的。”
    他做了个鬼脸,继续向前走去。我记得小时侯他的步子迈得很大,走起路来强而有力又不失幽雅:他是剑客大师、敢死的英雄、印记城和多元宇宙每一个角落的传说。可现在他的脚步沉滞而笨重,以至于我不得不减慢速度他才能跟上我。
    又走了几分钟,我清了清喉咙说:“你还没问过母亲。”
    “是的,我没有。”
    “因为内疚?”
    “布特林,”他叹了口气,“我是被强迫带到这儿来的。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情,使得莎京妮斯特注意到了我。有一天晚上,五个纳加人忽然出现,分别用五个麻痹术击倒了我,把我拖到了这儿来。我知道自己不在的时候你们吃了很多苦,可我对此无能为力。”
    我沉默了几秒,说:“母亲很健康,可她从来没出过家门。”
    “我走之前她就这样了。”
    “要是她家里有个丈夫帮她——”
    他打断了我。“她家里有个长大成人的孩子。有什么事情我能做而你不能吗?”
    “我尽力了。”我吼道,“大部分是她父亲的错,这我知道。可你却在帮倒忙:跟她说些什么冒险时的恐怖故事……”
    父亲看着我,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表情来。终于他说道:“她已经体会到了世界的恐怖。布特林,我对她说的恐怖,都是那些能够被战胜的。”
    “你应该留在他身边,而不是四处冒险……”
    “是她要我走的!”他咆哮道。然后他安静了下来:“是安妮要我走的,布特林。她很想成为一个好妻子,可其实她怕我,就象除了你以外她怕所有人一样。每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她就……紧张得象只受惊的兔子。她拼命地干活,想把它掩饰起来——好几次我听见她唱歌安慰自己:‘他救了我,他和其他人不一样。’可只有我离开房子的时候,她才会真正感到放心。”
    “你和别的女人上床时她也感到放心?”
    “是的,布特林,她是的。”他用手指悲哀地梳着头发,“她无法尽到一个女人的责任。可安妮并不希望我因为她就此禁欲。当我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她非常放心,她知道我没有……被剥夺那份权利。”
    “我敢说你肯定很喜欢这样。”我可不想认为他是无辜的。
    “安妮总是鼓励我这样做,”他回答说,“而且似乎很高兴看到我……我不是个好色之徒,布特林,可在人生中欲望偶尔总会占上风。当你的心充满了胜利和孤寂,而一个女人渴望地站在你面前……难道你敢说自己从未冲动过吗?”
    “不,可我也从来没结过婚。也没一个独自在家的儿子……或者是一个女儿。”
    他惊讶地望着我:“你说什么?”
    “你是否曾对一个女人说,你的名字叫鲁迪·利艾格?一个泰伏林女人?”
    他没有回答,但我看得出来他默认了。
    “她生了个孩子。”我告诉他,“一个名叫亚斯敏的女儿……说话间也许正在接受莎京妮斯特的审讯。纳加人击倒我的时候也击倒了她。”
    他闭上眼睛,低下了头。“现在我知道了,你不过是个幻象,派来戏弄我的。一个女儿?我有个孩子……一个女儿?”
    “我也这么想。”
    “她长什么样?”他问我,“她……算了!”
    没等我回答,他就跑到最近的一扇窗子翻了出去。他重重地摔在覆盖着一层薄雪的地上,跪了下来。可他马上又站起来,穿过花园蹒跚地向前跑去。他呼出的雾气拖在后面,靴子边上沾满了雪。他跑得很僵硬,好象他已经很久没有以这种速度前进了。
    好象他真的老了。
    当然,我意识到他一定知道亚斯敏被关在哪儿……他现在正去找她,或者是为她声辩。这不重要——我不打算跟着步履踉跄的他,尽管这样做很容易。在我内心深处,我恨不得一剑捅死他,然而与此同时我又对这种念头感到羞愧。
    大约一分钟以后,他消失在一片雪松林里,不见了。
    他留下的脚印被大雪不紧不慢地覆盖着。
                              * * *
    过了一会,我又朝前走去——要是我老待在一个地方看着昏暗的雪景,我会忍不住流泪的。第一场雪总是容易叫人感伤,我告诉自己说这就是唯一的理由。
    走在大理石地板上,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和父亲的对话……这是十二年来我们第一次的交谈,也许是我们这辈子第一次的交谈。我脑子里有许多东西想问,可怨恨阻止我将它们组织成理性的字句。我知道我是对的——对我来说他不是个好父亲,对母亲来说他更不是个好丈夫——可每次我想把这些理由说出来的时候,它们听起来却非常任性。这一定也是他的错,是他那种“啊真有风度”的姿态让我变得好象一个逆反的孩子。
    雪还在下,大厅也一成不变:白色的地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天花板。忽然,我对父亲的愤怒全部转移给了这个屋子,我大叫:“够了!出口在哪儿?”
    四周还是一片寂静,甚至连我的回声都被外面的雪统统吸收了。
    我为什么不用现成的出口呢:从一扇开着的窗户跳出去不就完了?可要是这些无聊的雷同就是莎京妮斯特的考验的话,就这么轻易地离开显然不是明智的选择。也许有一扇隐蔽的门,藏在墙壁的什么地方让我去找……也许这个千篇一律的大厅本身只是一个幻象,只要有足够坚定的意志就能打破它。
    “好吧。”我对着空气说,“你得知道,你在和一个感觉者打交道。”
    莎京妮斯特一定知道我的组织。我不知道一个神能把我的灵魂看得多透彻,可要是它连我手指上的图章戒指都看不到的话,那也太无知了。难道她是为了看看作为感觉者,我到底有多称职?还是她想试试有什么能瞒得过感觉者?
    我会查明白的。
                              * * *
    第一步:标出搜索范围。我跳进花园,扫开积雪,挖了两把松软的泥土在手里,一边漏着一边爬了回去。尽管大部分的脏泥都跑到了裤腿上,可我还是成功地将一把烂泥抹在了光洁无暇的大理石地面上。
    “这是起点。”我自言自语地说。
    现在我看着这块污脏,开始量大厅的步长——大概一百五十码的时候,我就没办法在白色的背景下看见棕色的土块了。朝大厅的另外一头望去,我并没有发现类似这样的污点出现。这让我多少有点宽心:你根本不知道狡猾的法术什么时候会把一条看起来笔直的走廊变成一个没有尽头的封闭环。当然,只要环的周长超过三百码,这种可能性就依然存在。不过我感觉自己没必要为了找个出口而进行那么大范围的搜索。于是我弯下腰,将手里的第二块泥巴放在地上,作为搜索区的终点。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我仔细检查了这两点之间的墙壁、地面和天花板,寻找细小的裂缝、敲击每一块正方形的大理石块,看是不是有任何松动的迹象。老实说,不管这座建筑是莎京妮斯特自己造的也好,是她让崇拜者们为她造的也好,其工程简直到达了天衣无缝的境地。
    到达了第一个标记点后,我转过身重头开始找起。这回我把注意力放在了窗子和下面的凳子上。这些长凳都是由厚重的大理石板搭建而成的,想要把它们举起来而不岔气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我决定没有特殊的原因,还是不要惊动它们的为好。我把时间都花在了凳子和凳子下面的地板上,看有没有故弄玄虚的地方……可除了再次证明整座屋子的结构紧凑以外,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就在回到终点的时候,我知道不得不另想办法了。
    好好想想——莎京妮斯特,纳加人的女王。关于纳加人我知道些什么?他们是蛇人:没有胳膊,没有腿。他们都能放魔法……可我不行,所以要是出口需要法术启动的话,那我就没希望了。神明一般是不会理会什么公平竞争的,可我不认为莎京妮斯特会拿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来考验我。这没有娱乐价值。
    纳加人……蛇人……在地上游走、吐着分叉的舌头……
    嗯。
    我趴在地上,伸出自己的舌头。正如我对泽瑞丝所说,我认识一些印记城的纳加人感觉者,他们总是吹嘘自己的味蕾有多敏感。他们能象猎狗分辨气味一般分析空气中的味道……分叉的舌头甚至能辨别方向——要是左端的味感比右端的强烈,那么他们就能很容易地找到味道的来源。
    我现在能尝到什么呢?只有一点苦味。我闻了闻,这才发现原来是那堆我用来当记号放在面前的烂泥。我从它旁边爬了过去,感觉还不错,毕竟自己多少还能尝到点什么。爬了几码,泥巴的味道渐渐消退了,我这才正儿八经地开始检查这个世界——用蛇的方式。
    我肚子贴地,舌头伸在外面,除了自己的汗味以外试着闻出别的什么。我这时看上去一定很荒唐,可我却非常乐观——要是莎京妮斯特象我们在教堂那儿遇见的纳加人一样,看不起我们这些“长腿的”,那么我现在这种笨拙的动作一定能取悦她。这多少能迎合她的优越感。
    提醒你,她是一个女神。高高在上的女神。
    头几码路里,我一边一直吐着舌头,一边想要是伸得越长,可能尝到什么的机会也就越大。可一分钟以后,我的舌头就象秋天的叶子一样干得不行,表面也硬得跟皮革似的。得改变策略,我开始只把舌头伸出去几秒,然后再缩到嘴里,咂摸着是否是值得注意的味道……就好象一个品酒专家,在这一茬葡萄刚收获的时候到处寻找那种水果留香的口感。
    叫人惊讶的是,我发现了什么。
    这到底应该归功于我们感觉者挑剔的感官呢?还是莎京妮斯特为了给我们这些迟钝的“长腿的”机会,这才把味道加重的?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就在我肚子朝下在地上拖了仅仅五分钟,就尝到空气中有种不一样的橘子香。我闻了闻,又闻了闻……什么气味也没有,只有舌头能尝到。这未尝不是一个好兆头:这是魔法的味道。
    我朝前蠕动了几英尺,再试了试。橘子味淡了。难道是我的味蕾变迟钝了?来一杯果汁冰水润润舌头!然而当我退回去的时候却发现,那滋味又变得和之前一样强了。没错:我找到了。
    舔舔,舔舔空气。朝窗户的方向……味道是减弱的。另一边……滋味变浓了,又酸又涩,仿佛那橘子还是青的。我爬到墙跟前的时候,这种感觉更为强烈,好象尖针刺在我的舌头上,或是舔到了制革厂的硝盐似的:主要是橘子的味,不过有点扎嘴。我的嘴巴好象火烧般,弄得我鼻子发酸,眼泪差点没掉下来。
    要是再来点耳鸣,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我的舌头碰到了墙,忽然那味道消失了。我一阵担心,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舌头因为受刺激太多而完全丧失了功能。然而当我把手指伸进嘴巴里的时候,却尝到了咸臭的汗味。于是我又试了试墙——绝对无味。
    嗯。
    我试探着将自己的嘴巴靠在大理石地面上。它很暖和,可能这就是为什么大厅比外面冰天雪地的花园要适合住人的原因。地砖尝起来很脏,还有种大理石的味道。
    墙壁看上去和地板没什么两样——两者都是洁白的石头。可墙上就是没味道。
    我尝了尝旁边的几块墙砖。它们和地板相同,很温,很脏。可第一块附近的空气里虽然有中强烈的橘子味,可它本身就是什么滋味也没有。
    显而易见,这肯定是散发到空中的魔法气息在作怪。那块墙壁其实是个幻象——足以蒙蔽视觉和触觉,但却无法把五感都蒙在鼓里。游过大厅的蛇可以凭着橘子的香味来到这里,随后靠自己的舌头辨别出哪块墙砖是假的。
    我再次趴下来,闭上眼睛,伸着舌头,一点点地朝前爬去,等着舌头碰到墙的那一刻。
    可那一刻并没有到来。幻象消失了,就象飘散的薄雾……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再也不是在平淡的大理石大厅里了。而且,我也不是孤独一个人了。一个高大强壮的半人马,站在我面前。
    “啊哈,”他说,“我发现你在作画。”
                              * * *
    “我没有……”
    在那一刻,我忽然感到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随后整个世界又变得清晰起来:这是一个吵杂的世界,人们互相交谈着,排着队伍。而我站在我的画架旁,手里拿着一支画笔……身边回响着印记城城市法庭的喧嚣。
    “这个城市呼唤真义,”半人马说道,“囚犯们戴着铁镣,步履蹒跚;公诉人们怒目而视,期待着对自己有利……”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可我什么也没听见。这些无疑都是幻象。即便是莎京妮斯特用魔法把我立刻送到了印记城,城市法庭也不会是眼前这个样子。现在,管理者们可能正在搜集散落的死尸,清洗掉那些烟痕要花上好几个月,更别说久久不散的焦臭了。
    “那么,你画的主题是什么,年轻人?”半人马问道。
    “我的主题?”我从凝思中回过神来。
    “就是你在画什么。是法律如何欺压——”
    我一把抓住他强壮的肩膀。“闭上你的臭嘴!你是个该死的幻影,你们都是。这全是是该死的幻觉!”
    “啊……现在这个主题就有意思多了。”他满意地点着头说,“当然,和我的那个相比还差很远,不过也不失为一个有内涵的命题。我们的存在仅仅是某人做梦时脑中的想象吗?我们全都是虚构出来的吗?我为你喝彩,年轻人。准确地说是为了伟大艺术的表现……”
    他的唠叨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现在根本不是考虑伟大艺术的时候,因为漂白胡子派特里夫和他的两个同党已经走进了圆庭。这三个人又一次伪装成了和谐会卫兵……腰间依然晃荡着三根镶嵌着红宝石的火杖。
                              * * *
    这不对头:他们来得太早了。我看见他们应该是半人马被气走,哈泽坎和我在一起时候的事——后来是哈泽坎把我们从致命的爆炸里传送出去的。现在时间还没到,那主位面男孩还没出现呢……可派特里夫已经在往圆庭中央走了。
    怎么办?我身边的剑消失了——因为那天在法庭我并没有带——想要赤手空拳对付他们根本是自讨苦吃。他们三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一对一可能我都吃不消。哪怕我突袭成功,也只能撂倒其中的一个,而其他两个则会把我给活烤了。前门两边守着一对真正的和谐会卫兵,但他们也派不上用场。就算我有时间跑过去求援,也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这些会放火球的。一旦他们看见我们来了,派特里夫及其心腹就会立刻开火。
    当然,我有足够的时间逃跑——在屠杀开始前冲进最近的走廊,躲到管理者办公室里避难。我甚至想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这是个幻境,不是吗,是莎京妮斯特用来考验我的。只要有钢铁般的意志,我就能忍住火杖的烈焰……然而我是否能忍心不去听那些人被灼烧时的惨叫?还有被烫坏的喉咙唯一能够发出的尖利的嘶号……
    不。有些声音是意志力无法抵挡的。而且眼下还有些时间,让一个男人用手头唯一的武器进行战斗。
    我从画具箱里抓起了一支炭笔。
                              * * *
    画布的上面已经涂满了花纹,可下面三分之二的地方还依然是空白的。正好让我在这里画一幅图。我闭上眼睛,想着我所要描绘的景象,在脑子里重塑当时的细节。细节问题是没时间考虑了,无论是精确程度还是绘画技巧上的——我只能用半分钟画一张意思明确的草图,来阻止一个杀手。
    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画了起来。
    首先是一个男人的身体轮廓,手里拿着一支短小的节笏。一张脸,派特里夫的脸:我没时间把所有的面貌特征都描绘出来,只能画一张痛苦地哭泣的脸。
    揭发人的火焰烧灼着派特里夫的身体。
    瑞薇高兴地看着痛苦的派特里夫。
    暗示够明显的了,线条也够潦草的了……可我依然知道自己在画什么,我清楚地想象着当时的景象。派特里夫在玻璃蜘蛛的控制室里,瑞薇强迫着他的意志——强迫他拿着揭发人,让超然于神的热量吞噬着他的手臂。
    没时间做修改了。这幅最终的完稿连一幅图都称不上,它充其量表现着恐怖和痛苦:在别人眼里它杂乱无章没有意义,而在我眼里它比任何精雕细琢还要直观。
    我抓住的是本质,而不是表面。但愿派特里夫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把画布从架子上撕下来,高举过头。假卫兵们已经走到了人群中央,正挤在一起以掩饰掏出来的火杖。我双手高举着朝他们走去,大家一看我头上到这幅凌乱的素描,都不由自主地朝两边退去。每个人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嘴巴也合不拢,有些人还急忙从后面赶上来再看第二眼。而那个横在屋子中间的半人马只瞟了一眼,就立刻轻轻地赞叹起来。
    整个圆庭一片寂静,大家都盯着画布,没有看到的悄悄地问着其他人,问那是什么。前门的和谐会卫兵手搭在剑上迈了进来,无疑他们以为屋子里忽然静了下来,一定是有了什么麻烦。
    派特里夫和他的心腹也感觉到了不对头。他们散了开来,准备随时开火。入口那边真正的卫兵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意识到了局势的严重性。要是他们贸然进攻,数以百计的无辜群众就会死于非命……且不管和谐会的人是多么地犟,这两个倒是挺知道顾全大局的。他们马上站在了原地,剑尖朝下,眼睛里闪烁着怒火。暂时地退让可比血流成河要好得多。
    “所有人都不许动。”其中一个真的卫兵命令道,“拿出点天使的风度来。”
    最近的一个从犯撇了撇嘴,举起了他的火杖。这时我大喊道:“派特里夫!”
    漂白胡子转过来打量打量了我,不知道我是谁。接着他抬起头,看见了我头顶上举着的画布,眯起了眼睛。“那是什么玩意?”他吼道。
    “看着它。”我说,“这是你未来的下场。如果你使用了那些法杖,如果你继续为瑞薇干,你的下场就会象这样。”
    他不屑一顾地冷笑着,可眼睛还看着那幅画。我继续朝前走,让他看得更清楚一些。整个圆庭里没人敢动,没人说话,也没人试图溜走或者拔出武器来。
    “你会发现这是真的。”我对派特里夫说,“这不是我想象中虚构出来的,这是我所目睹的事实。看着它。你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嘴唇微微绷着,眼睛半眯缝着——可我知道就在这景象映入他眼帘的那一刻起,他就看到了自己在燃烧,看到瑞薇在大笑……并且他看出这是真的。
    派特里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来吧,伙计们,”他看也不看他们说,“咱们走。”
    “可我们还没——”
    “我说了,走。”
    他小心谨慎地从衬衫里掏出一个挂在脖子上的金制护身符。他一边盯着那幅素描,一边把护身符放在唇边,然后停了下来:只是短短的几秒,他垂下眼睛朝我点点头。然后他亲吻着护身符的金色表面,三个火球犯立即消失在一片银色的闪光中。
    渐渐地,银光散布开来:先是最近的旁观者,他们震惊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接着是两个和谐会士兵,一个因为罪犯逃走了而咬牙切齿,另一个则好象松了一口气。银光继续扩散着,溶解了覆盖在四壁上的挂毯、克诺根恶魔、金翼人……直到整个圆庭、所有的人、所有的石头、所有的花纹都消失了。而我,则被一团温暖而舒适的轻柔光芒包裹着。
    随后,我的父亲和亚斯敏手挽着手,从光芒里走了出来。
                              * * *
    “看来你找到她了。”我对父亲说。
    “她也在找我。”他回答。
    “莎京妮斯特小小的考验之一。”亚斯敏嘟囔着。我本希望她能多说一些,可她紧绷的下巴表明她并不想多谈。
    父亲也注意到了她严肃的表情。他拍拍她的肩膀说:“这都过去了,孩子。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个让你雀跃的好消息。”
    她挣脱了他的手:“是什么?”
    “布特林,”他转向我说,“亚斯敏说你们两个……你们已经……”
    “乱伦。”我说,“你想说的是不是这个词?”
    “那是你的想法,”他点点头,“不过你们可以把它忘掉。”
    “我忘不掉。”亚斯敏刺耳地说,“我不能……只要布特林还是我的哥哥。”
    “可他不是你的哥哥。”
    她眯缝起了眼睛。“你难道不是他的父亲?”
    “我或许是你的父亲,亚斯敏,可我知道我不是他的。”
    说着他指着我。
                              * * *
    “你们在说些什么?”我大叫,“我知道你是我的父亲。”
    “不,布特林,我不是。”
    “你说谎。”我吼道。
    “布特林,”他温柔地说,“你知道你的母亲。难道你真的认为她肯让我碰她吗?哪怕是一次?我不是你的生身父亲,孩子。在所有我带上床的女人中,并没有你的母亲。”
    “那么谁是我的父亲?”
    “厄尔宾公爵,当然——也是安妮的父亲。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这就是为什么他让我把她带走的唯一原因:他要在邻居们都得知真相前让她离开阿奎流恩。他们要是知道了谁是孩子的父亲,这种罪过即使是公爵也无法摆脱。他亲自主持了婚礼,然后把安妮和我送回了谁也看不到她的印记城。”
    我的心仿佛停止了。“而我就是……”
    “你就是那个孩子,是的。虽然不是我的骨肉,可我还是想象一个父亲那样待你。起先是因为安妮,可然后是因为你。我喜欢儿子,布特林,就象我喜欢女儿一样。”他对亚斯敏笑了笑,“不过你们俩并没有血缘关系。没什么能阻止你们。”
    我想找个地方坐下来,可没有椅子,只有四周的银光,好象我们站在多元宇宙以外的什么地方似的。我曾经那么恨我的父亲……可他却不是我的父亲,他是个职业英雄,他救了我的母亲,就象他也会救其他人于危难中一样。他之所以和她结婚是因为那样才能救她,而他之所以抚养我是因为这样做十分高尚。难道我还能恨他吗?单凭一句话,他就卸下了我长年生活在他阴影下的负担……更别说成全了我对亚斯敏的爱了。
    可众神在上,一切就这么全完了。
    亚斯敏光彩照人地走上前来,她伸出手搂着我的脖子。可我说:“不。”
    “不什么?”她问。
    “所有的。”我挣开她,“这太他妈容易了。”
    “你在说些什么?”她的笑容消失了,“你怎么变得这么混?”
    “我的父亲,”我说着向他指了指,“失踪了十二年以后,忽然出现在光明法庭这儿。他轻轻松松地就解释了一切——为什么他总不回家,为什么我母亲会在他有外遇的时候心满意足——他甚至说我们可以毫无顾忌地成为一对儿。难道这不太完美,太容易了吗?只要一句话就能消除一些阴霾。
    “所以,我不相信。”我继续说道,“如果在印记城,我绝不会相信;更何况这里还是考验大厅。尼耳斯·卡文迪许是我的父亲。它在我内心深处,就算把冥河水都用完也抹杀不掉这一点。我曾经希望自己是别人的儿子,但我不是——我没有选择。莎京妮斯特也没有。”
    我挥挥手,拒绝着面前的人。“现在回到女神那儿去吧,告诉她我是我父亲的儿子。我知道一直以来自己都对此耿耿于怀,可现在是时候面对事实了。”
    他们都张着嘴,好象要争辩什么似的,可一个字也没有说。我脸上的表情告诉了他们,争论是徒劳的。片刻之后,他们俩交换了个眼色……接着父亲分解成了一片铜色的颗粒,象雨点一般落在地上。
    “一个幻象,没错。”我喃喃道。接着我转向亚斯敏问:“他从来没来过这儿,是不是?”
    “他很久以前造访过我们的法庭。”一个声音回答说,“他现在在别的地方。”
    这个声音并不是亚斯敏的——它是个女人,但更低沉,有着非凡的磁性。眨眼间,亚斯敏的身体爆发出灿烂的白色火焰,刺得我连眼睛都睁不开。它开始变细变长,扭曲着成螺旋状围着我,变成了一条冒着白色火焰、尾巴绕成同心圆的蛇。炽热猛烈地拍打着我的脸,我好不容易才开口道:“你是莎京妮斯特?”
    “我只是她的一个女儿。”火蛇回答说,“你已经通过了母神的考验。很好。”
    “我的朋友们呢?”
    “他们正在接受考验。如果他们不够坚强,就会失败。”
    “我要去帮他们。”我说。
    “不行。在这个地方,所有的灵魂都只能单独待着。”
    纳加人燃烧的脸庞咝咝做响地朝我靠了过来,它是那么地亮,以至于我根本无法分辨出任何面部特征。她的头忽然犹如眼镜蛇攻击般迅速向我冲来,不过并没有咬我,而是用灼热的嘴唇吻了吻我的脸颊。光从四面八方刺过来……突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间巨大的、朴实无华的高顶石室里。偌大的屋子里只有一个光源——就在房间的正中央,一丛雪白的火焰在熊熊燃烧。而我所站的地方,就是通向火焰的金字塔形燧石台阶的底层。
    在我的四周,密密麻麻地站着一支亡灵大军。有皮肉腐烂松弛不堪的僵尸,有龇牙咧嘴笑容可怕的骷髅,有虚无缥缈透明如雾的鬼魂、幽灵、恶鬼和生魂,还有肤色苍白迷惑人心的吸血鬼,以及和他们肩并肩站在一起的巫妖术士……当然,还有在黑暗中零星散布、眼睛冒着火光的腐尸。
    我耷在身体两侧的手碰到了父亲的长剑,它提醒了我,考验已经结束了。但我依然保持着放松,并没有把它拔出来。
    “好了。”我朝这一群妖魔鬼怪说道,“有谁现在和我一样感觉不舒服的,请马上举手。”
    我想我看见一只僵尸举起了它的胳膊,不过那可能只是尸僵现象。
                              * * *
    一个穿戴整齐,骨头咯咯做响的死灵骑士从这群看守的前排走上前来。它穿着锁子甲,外面披着一度是纯白色亚麻布织就的纹章战袍。它的身上全是毛茸茸的黑斑,遮住了骑士的衣服,也遮住了它生前为之奋斗的信仰。这个生物的脸只剩下了骨头,其中的一个眼眶被打得不知去向——也许是钉锤所致,可能就是这致命的一击才让一度高贵的战士死后不得超生的。
    骑士说话了,它的声音叫人不寒而栗。“现在,”它说,“你必须走进火焰拱门。”
    “火焰拱门?”我扭过头看着那道火柱,“那个?”
    “你已经通过了简单的考验。”那生物说,“现在你必须得到升华。”
    “如果这外带活烤,我宁可不要。”
    “这火焰不会灼烧那些心地纯正的人。它能洗涤和痊愈人们的心灵。”骑士把头转向光亮,“要是我能,我早进去了。”
    我挥了挥手,说。“请自便。我和你换票。”
    骑士的宝剑森然出鞘,快得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影子。剑尖直指我的喉咙。“小心点。”骑士轻声说,“小心你轻率的语气,那会让你重蹈我的覆辙。让你走进火焰里是莎京妮斯特的旨意。如果你胆敢藐视女神……不过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尽管我很该死,可我不容许你也受到这样的诅咒。”
    那生物举着剑一步步朝前走过来,把我逼得直往后退。这把武器的刃口上也毛茸茸地覆盖着和骑士战袍上一样的那种黑斑——这些是本应重归于土的腐烂的真菌。我朝前排怪物之间漏出来的一个空挡里跳去……可忽然却被一个呻吟着的半透明鬼影挡住了去路。
    “别想逃跑,凡人。”死灵骑士在我身后说,“莎京妮斯特的旨意是要你走进火焰。不管我们生前是什么,现在我们是她的人。是她把我们从失去理性的愤怒的狂乱中解救出来。作为报答,我们在这间石室里听候她的吩咐。”
    我注意了一下这些腐烂的生物,他们的脸并没有因为愤怒和悔恨而扭曲,这是大多数亡灵最主要的两种痛苦。我只看到了解脱,看到了他们履行莎京妮斯特和她的烈焰交给它们的职责的决心。
    “好吧。”我只好耸耸肩,“不就是火吗,我进。”
    我朝骑士欢快地挥挥手,装着得意的样子走进烈焰的中心。

19.林中三纨绔

                               


    要是我还记得在火焰拱门里发生了什么,我会试着把它描述出来的。天知道,我要是把这个经历告诉那些想知道站在灼人火焰中是什么滋味的感觉者的话,这辈子都不愁蹭不到免费饮料了。可是,我脑子里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一阵短暂的闪光,不仅仅是视觉上的,还有触觉上的,好象我的每一寸肌肤都能看见耀眼的光芒刺穿我的身体似的。我的衣服马上烧得无影无踪,连一根纤维都没剩下……
    ……随后我就光着身子躺在寒冷的雪地里,头上是一片夜空。几朵浮云飘过,在没有一丝星光的黑暗中显得又细又长。
    我叹了口气,呼出来的雾气在无风的夜晚扶摇直上。有那么一会,我就呆呆地看着它渐渐稀薄,化为乌有……随后背部的冰凉让我恢复了意识,我手脚僵硬地站了起来。
    在我面前的是纳加人的礼拜堂,瘟城外的那座小小的石屋子。屋顶上已经堆满了雪,就连剥落的砖裂里也是雪白的一片。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异常,树上的叶子掉下来不少,根本顶不住积雪的重压。黑暗中小动物跑过的悉索声早在我们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没有了。这是冬天,真正的冬天……一个宁静和谐的季节,尽管我已经冷得开始猛打哆嗦了。
    “噢太好了,”一个女人的声音高兴地说道,“你醒了。”
    几码外的地方,泽瑞丝正缠在一棵古老的榆树上,她的尾巴耷拉着。我一丝不挂地看着她天使般纯真的脸庞,不由得局促起来。倒是她并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我想其实她看着我就和一个人看着一条光着的狗没什么两样。“你在下面不冷吗?”她在上面问道,“我就是因为躲雪才上来的。”
    “要是有几件衣服就好了。”我说,“能保暖的。”
    她的皱了一会眉毛,接着闭上了眼睛。忽然到处都响起勉强可辨的嗡嗡声,还有什么东西刺着我的皮肤。我朝下看去,发现黑夜中漂着许多白色的尘埃,它们浮上来柔和地落在我的身体上。越来越多毛茸茸的微粒从黑暗中出现,被我的体温凝在一起。它们变得越来越浓,从薄薄的一层变成了比最好的亚麻布还要轻盈的面料。还没等我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这些覆盖在我身上的粉尘就已经变成了纯白色的衣服、裤子、衬衫、外套、手套等等。
    “还有脚。”泽瑞丝依然集中着精神说道。我把双脚先后抬起来,让涓流不息的粉末变成靴子穿在上面。这双靴子并没有我前一双那么重,但却象铁板一样结实。我以为这就完了,没想到它们又朝我的头上飘去,化为一顶能裹住脑袋和后颈的暖和兜帽。我怀疑泽瑞丝是不是把它的形状弄成了眼镜蛇脖子的样子:这个年轻纳加人正试图让一个“长腿的”看上去不那么象只悲哀的猴子。
    “看来,”当尘粉不再流动的时候我说,“魔法窍门你掌握得挺快的。”
    “是父亲帮了我,”她回答说,“他,嗯,坚持要我快点学会。”
    “他看上去是挺严格的,”我承认,“他现在在哪儿?”
    “在林子里。他想回自己的领地都想得不耐烦了,可我不会走的,除非知道了你没事。”
    “我很感谢,”我真诚地对她说道,“我的朋友们呢?”
    “莎京妮斯特母神有空的时候就会考验他们,”泽瑞丝说,“要是他们在火焰里活了下来,我的叔叔阿姨们就会把他们带回这里。族人都不喜欢长腿的,可要是你的朋友们通过了母神的考验,他们就会对你们以礼相待。”
    “可要是,”我勉强问道,“我的朋友没通过莎京妮斯特的考验呢?”
    “他们还是得穿过火焰,”泽瑞丝回答说,“不过就出不来了。那火……它可以把灵魂象肉体那样烧掉,到时候什么都不会剩下。”
    “这事常发生吗?”
    “我不知道。我问过父亲许多问题,可他不大愿意——”
    “泽瑞丝!”一个声音从树林里喊道,“该走了。”
    “可是,父亲……”
    “你不是想看看这个长腿的是不是安全吗。现在你看到了。我看没必要再把时间浪费在这么个生物身上。”
    泽瑞丝抱歉地看了看我,而我只是笑笑。“父亲嘛,习惯习惯就好了。”
                              * * *
    他们走了以后,我检视着自己。不管火焰拱门有没有“升华”我,反正我是感觉不出来。当然,我觉得通体舒适,躺在影怪小屋地板上睡觉导致的那种酸痛也不复存在了。可如果这就是净化,为什么非要跳进一丛烈火不可?在一张得体的床铺睡上八小时也能解决问题。我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尽管我上一次往胃里塞东西已经可能是几天前的事情……不过谁都知道,造访一个女神所能得到的,肯定要比一顿饱饭要来得有意义。或许烈焰除去的是难以名状的缺陷——“潜意识状态中的心结”,一个不爱说话的神明非神会医生是这么警告我的——不过我还是没办法察觉到这种隐蔽的提升。一句话,我感觉很好,但不象是被神圣祝福过的样子……所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十一月说过礼拜堂里有一扇通往印记城的传送门,钥匙是蛇形的物体。作一幅这样的画很简单——随便撕块树皮下来,拿尖石头在上面刻着画就行了——可我能抛下同伴们自己先回印记城吗?这种想法让我反胃:尼耳斯·卡文迪许的儿子是绝不会抛下他的朋友的。可另一方面,难道我就在这儿浪费宝贵的时间,等着瑞薇在我老家的街道上猖狂肆虐?
    我已经浪费了多少时间?纳加人绑架我们的时候是晚上,在光明法庭的时候是早上,现在又是晚上了。也就是说至少二十四小时……可能还要更多,这就得看纳加人把我麻痹和我穿过火焰后不省人事有多久了。
    我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环视四周黑暗的空地,忽然发现有样东西在象镜子一样照着我身上的白衣。仔细一看,原来是父亲的剑,插在冻土里几乎有一英尺深。纳加人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一定也把它带了过来。但我很难想象他们用嘴咬住剑柄,然后把它用力地插在地里的情景。也许是莎京妮斯特本人把长剑送到这里来的:女神在提醒我该去战斗了。
    我握住剑柄,试探着往外拔,想看看剑刃卡得有多牢。可它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好象是剑自己把自己拔出来,我只不过扶住它一样。我看了看剑尖,上面一点细微的污渍也没有,更别说把磨刀石那么长的一截钢刃扎进冰冻住的林地时的缺口和裂痕了。事实上,这把剑比以往更亮更快,我忽然想起自己在穿越火焰的时候也佩带着它。看来这些烈焰不仅能洗刷我小小的病痛,还能洗练武器的每一分缺陷,让它更锋利、更致命、魔力更强。
    我轻轻地笑着,对天空仰起头来。“你有一把很棒的剑,父亲……不过你真该看看我这把。”
                              * * *
    五分钟以后,我在一块朽栎树皮上画完了最后一笔。其实要画蛇,只要一根扭曲的线条就能解决问题——通常传送门都不怎么挑剔——但我的自尊不允许我这么做。画面上是一条虎视耽耽的眼镜蛇,身子高仰,颈部膨胀,尖牙上滴着毒液……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尤其当你用的是一支4B的石头笔时。
    就在我在昏暗的夜色下看着这副素描,不知道再加点什么会不会画蛇添足时——所有艺术家的心病——忽然听到树林里有沙沙声。我立刻朝礼拜堂跑去,藏在阴暗的门廊里……再不济,我就干脆用手中的图画从传送门逃回印记城。
    一阵静默。我开始怀疑是不是刚刚从冬眠里醒过来的豪猪在作怪。这时伴着一只猫头鹰飞向空中的尖叫声,两个纳加人出现在空地上。前面的那个是成年女性,长着两根白得耀眼的利齿,小心地在带着路。她的信子不断地吞吐着,左边,右边,左边,好象知道附近潜伏着危险。在她后面跟着另一个年青一点的纳加人,是个刚孵出来不久的男孩,年纪不比泽瑞丝大多少。他一点也不紧张——事实上,这孩子红光满面地,好象对这次离家的冒险兴奋不已。
    俏皮话就象骑在小马上的孩子一样,骑在他的脖子上。地精穿着一套过长的袍子,是万亡会的样式,不过并不是沉闷的灰色,而是犹如月亮般洁白。在这个无光的黑夜里,这件衣服依然扎眼地反射着微光,活象是从哪个好心的幽灵那儿刚扒下来的。
    前面的纳加人忽然咝咝尖叫起来,直盯着我这儿。我这才想起来自己也穿着那种纯白的衣服——这套裁缝活可不适合藏身。“别紧张。”我马上高喊着从黑暗中走出来,“我是朋友。”
    “卡文迪许先生!”俏皮话高兴地叫道。他一下子从年轻的纳加人身上跳下,张着双臂朝我跑来。我发现他居然又能走了,惊讶地呆在了原地。而他则紧紧地搂着我的膝盖,热情地拥抱着。
    “你又能走路了!”我真不敢相信。
    “他进入过火焰。”年长的纳加人说,“为什么你要对它的治疗效果产生怀疑呢?难道你不相信圣火的力量?”
    “不,不。”我马上解释说,“你知道,我自己也进入过圣火。”
    纳加人眨了眨眼睛,随后勉强点点头。“祝贺你通过了我们母神的考验。”
    “你也通过了,俏皮话。”我蹲下来也拥抱着小小的地精,“你的腿真没事了吗?”
    “不止呢,卡文迪许先生。我的记忆也恢复了。”
    纳加男孩不以为然地说:“为什么不呢?莎京妮斯特可比愚蠢的老冥河要厉害多了。”
    “你看,”俏皮话说,“看这个。”
    他举起那饱经沧桑的手指,用大拇指做了一个画圈的手势。一道蓝色的光环在拇指指甲的指引下出现在空气中,随后往上跳了几英寸,套在他的拇指上。随着一阵轻微的劈啪声,它又消失了。
    “那是什么?”我问
    “那是魔法,反应迟钝的卡文迪许先生。莎京妮斯特的火焰替我清除了瑞薇的魔尘。我又有魔法了!”
    “其他人呢?你知道他们的消息吗?”
    俏皮话摇了摇头,他转向那些带他来的纳加人。年长的女纳加人耸耸肩……或者是做了一个耸肩的动作——要是她有肩膀的话。“没人知道万能的母神怎么考验他们的。”她说,“也许要花一个小时,也许要花一年。我拿不准。”
    “我们没有一年可以等。”我喃喃道,“或许连一小时都不行。瑞薇已经远远赶在了前面,她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人。”我拍拍俏皮话的背说:“你现在有了魔法,而我有了一把亮闪闪的宝剑。咱们为什么不去揍他们的——”
     忽然,我面前的空气裂开了,一股比巴托位面底层地狱里还要浓的硫磺恶臭冒了出来。纳加人咝咝叫着,俏皮话的手上燃烧着可怕的能量,而我也抽出了长剑,随时准备攻击。
    从这团翻滚的烟尘里走出来的,正是冒冒失失的哈泽坎。“嗨,布特林,”他说,“想不想知道我现在能传送多远?”

20.疯狂三层楼

                                 


    我很想留下来等亚斯敏,哈泽坎则想留下来等米丽亚姆。出乎意料的是,俏皮话居然也有等我们的翅瓣魔鬼十一月的意思。不过我们实在是没有时间可以耽误了,所以我留了一个记号,说明我们三个已经先走一步……但愿莎京妮斯特尽快把我们的同伴放出来,好让她们看到我留下的口信。
    两个纳加人默默地看着我把这块树皮卡在礼拜堂的门边。有那么一会,我真想请他们帮我们对付敌人——天知道,我们得尽一切所能获得帮助——可我又能给他们什么呢?被瑞薇的腐尸撕碎的机会?还是被瑞薇自己洗脑的可能?年纪大的那个纳加人八成就是年轻那个的母亲,她不会让他冒险的。
    所以,我只是招呼母亲靠近些说话。她谨慎地在雪地上游过。“要是我们失败,”我低声对她说,“这里也就不复安全了。传送门的那一边就是印记城,到时候那里会变得一团混乱。所以最好叫你的人时刻保持警惕。”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然后点点头。“尽量不要失败。”她说。
    接着她和她的儿子静静地游进了树林。
                              * * *
    礼拜堂的内部到处都是阴暗的植丛,只有几丝光线才能从灰尘满布的窗子里透近来。长年不用的长凳上都长出了块菌,一股腐烂潮湿的味道弥漫在空中。墙壁上到处都是从石头缝里吹进来的雪花,甚至在靠近祭坛的地方屋顶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
    哈泽坎的手紧紧抓着我的袖子。“十一月保证说这里不会闹鬼,是不是?”
    “哈泽坎,”我说,“要是我错了请纠正我,可你在光明法庭接受过一系列的考验,对不对?”
    “我不想谈这个。”他嘀咕道。
    “不过在最后,”我继续说,“你必须穿越一道火柱,旁边还围着几百只各式各样的亡灵。现在居然害怕这小小的地方会闹鬼?”
    男孩很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我不能说我是穿越火柱的,事实上我是被护送进去的。”
    “护送进去?”
    “好吧,是拖进去。三只吸血鬼、两只食尸鬼,还有一个一直呻吟着的白色的大个头。”
    俏皮话喃喃道:“这画面想来一定很有意思,尊敬的主位面人。”
    “是啊,我当时大声尖叫起来,差点没把女妖给弄哭了。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对亡灵的感觉不怎么好,所以希望它们别在这儿出没。”
    这倒不至于。除了偶尔有几只懒得冬眠的甲虫以外,不管是死是活,这个礼拜堂都没有被生物占据着的迹象。我们走在中央通道上,随时保持着警惕,可一切都很安静。感觉上也是:哪怕是一丝超自然力量引起的颤动都没有。
    即便在黑暗里,传送门轻柔的微光也很难看得见。正如十一月所说,它就藏在主祭坛和后面小小的圣器收藏室之间的那道门里。我忽然想到,对这些崇拜者来说,在他们修道院中央有这么个蛇形物体开启的传送门,可真是不方便到姥姥家了。要是哪个牧师正好有个纳加人的文身,或者一个蛇形胸针,哪怕就是一个孩子画着漂亮大蟒蛇的家庭作业,也能叫他走过去的时候立刻被传送到印记城的中央。难怪这种崇拜好景不长呢。
    “你想这扇传送门的另一头是哪儿?”哈泽坎在黑暗中悄悄地问。
    “不凑巧的话,”我回答说,“可能是大铸造间的高炉。”
    “要是我错了请纠正我,”哈泽坎叫人哭笑不得地说,“可你穿越过一道火柱,旁边还围着几百只各式各样的亡灵。现在居然害怕一个小小的高炉?”
    “去你的,混球。”我低吼着,把眼镜蛇吐唾沫图攥在手里,一脚跨进传送门……
                              * * *
    ……走进了一间除了发霉的墙和上了铁条的窗户以外,就什么家具也没有的斯巴达式房间。在窗子前面堆着一叠干稻草,我的鼻子告诉我这些稻草已经有些日子了,足以实现腐臭和腐烂之间的转换过程。这其中还混杂着其他的味道——几天没倒的痰盂所散发出的刺鼻浓香。
    尽管这地方臭气薰天,可我还是被它高贵的一面所震慑住,保持住了肃静。在烂草堆上静静地坐着一个庄严的女性兽人。她穿着一度价值连城、缎子光滑的结婚礼服,紧身衣上的装饰着高档的珠宝和刺绣。可随着时间的流逝,面料已经泛黄,上面也不知道沾满了什么斑斑点点的污渍。
    老女兽人并没有为自己的长袍难为情的样子。相反,她的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手平静地放在下摆上,好象初进社交界的淑女安静地等着别人请她跳舞似的。这时俏皮话和哈泽坎在我身后走了进来,兽人不紧不慢地站起来,款款地施了一个屈膝礼,仿佛每天都有人凭空出现一般。
    “陛下,”她说“我已经等了你们很久很久很久了。你们决定我该嫁给你们之间哪一个了吗?”
    哈泽坎差一点没跳回传送门里去,还好我及时拉住了他。
                              * * *
    “您弄错了,尊贵的女士。”俏皮话幽雅地对兽人叩了一个和她的屈膝礼不相上下的头,“我们并非皇室,也不是待婚的驸马。”
    “啊,你们一定是匿了名。”她笑道,“我想这很有意思。可我已经等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么长,那么长……我怕是再不能忍受这残酷的日日夜夜。你们一定是被龙给耽误了吧?”
    “也差不多。”我嘀咕着,可眼睛却看着其他地方,看着上了箍的肮脏窗子外面。那是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街道,几栋摇摇欲坠的房子,还有在昏暗的黎明中排成长龙的人——有象人的也有不象的——就在这座建筑前。这景象看上去有点眼熟:年轻一些的和多动的孩子站在一起;其他的则抬着担架,上面躺着和死人一样一动不动的白发老人;男人在和只有他们才看的见的怪物搏斗;而女人畏缩着,仿佛周围的没一丝动静都是一把扎进她们身体里的尖针……
    突然,我想起来这里是哪儿了。“这是门房。”我对俏皮话说。
    地精点点头,好象也明白了。只有哈泽坎问:“什么是门房?”
    “脑子有问题的人待的地方。”俏皮话告诉他,“也就是说我们的确回到了印记城。”他补充道。不过从他的语气听来,他似乎更愿意待在喋血的瘟城街道上,而不是门房精神病院。
    哈泽坎的表情说明他的感觉和俏皮话一样。“我们得离开。”他喃喃地说。
    “陛下,求求你们!”女兽人紧张地叫了起来,“你们不能……”她忽然停了下来,放松地绽出静谧的笑容。“那是当然,你们会带我一起走的。”
    “尊贵的女士……”俏皮话还没说完,她就用一根起皱的手指按在了他的嘴唇上。
    “嘘。我知道。”她说,“这会弄得满城风雨——一个年轻柔弱的少女孤身一人和三名贪欲的王子私奔……可我已经等了……我已经等了那么久……人们早就开始流言蜚语。他们想告诉我……他们想说我很……愚蠢。”她的手仍然垂在身前,手指被她自己捏得发白。“求求你们,陛下……我已经等了……我已经穿上了礼服……结婚礼服……我把存的每一分钱都花在这身礼服上了,因为我知道你们会来……娶我……”
    我实在是不忍看她满含泪水的眼睛。就在我低下头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大家的衣服都是雪白的……俏皮话的袍子、哈泽坎手工华丽的套装。难怪她会以为我们是王子呢,穿着结婚礼服的王子。这个可怜的老女人看到我们的时候,我们一定实现了她长久以来的梦想。
    “敢问您的名讳,年青的小姐?”我尽可能温柔地问道。
    她又回了个屈膝礼回答说:“和平女神,回禀陛下。”这不是个兽人的名字,不过话说回来她穿的缎子也不是兽人的结婚礼服。或许她把自己臆想为一个人类,也可能她是被人类养大,并接受着某种意义上与兽人并不和谐的教育。这种事在印记城不足为奇。
    “和平女神,”我对她说,“这几位王子和我要执行一项危险的任务。对一个高贵的女士来说很不安全——”
    我还没说完,她就紧紧地抓住了我的胳膊。“请不要把我留在这儿。”她哀声乞求道,“要是你们这次还把我留在这儿,我恐怕就要……疯了……求求你们,别让我变成一个疯狂的老女人……”
    我转向哈泽坎和俏皮话。他们都盯着地板。
    “好吧。”我告诉她,“你可以和我们待一段时间。”
                              * * *
    哈泽坎把手伸给和平女神。他看上去很不自在,象个僵硬的铁栏杆柱子,眼睛总是避开她——但男孩显出了自己的风度。和平女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紧张,她以一个经验老到的交际花挽着一位男爵胳膊的镇静靠在他的身上。
    屋子只有一个出口,也就是那扇通向外域的传送门。我扔掉了手里的眼镜蛇——否则的话,我就会发现自己还在礼拜堂里没挪窝。俏皮话在走廊里开路,后面跟着哈泽坎和和平女神,我负责殿后……这也就是说,我是最后一个面对着肮脏的门房精神病院的。
    这地方有种令人绝望的臭气。当然,就我来说还可以更加具体化地描述:霉烂、污脏,还有一缕血腥味。可这些都抵不上压抑在人心头的荒凉,强烈得我直起鸡皮疙瘩。走道边半数的房间都由铸铁挂锁锁住,而其他的则大开着,里面的居民不时传出呜咽和呻吟。一些病人从屋子里出来,靠在墙上朝远处发着呆,而有些则闭着眼睛,一边打着摆子一边哼哼。其中一个穿着解开了的束身衣,而其他人则都是下层平民服饰,多半比破烂布头好不到那儿去。
    俏皮话带着大家向大厅尽头的一扇门走去。大多数的病人在我们经过的时候毫无反应;而其他的一边发抖,一边用手捂住眼睛,直到我们走开为止。和平女神拍拍其中一个打着颤的肩膀,温柔地说道:“你可以住我的房间,迷宫。我再也不需要它了。”
    就在那扇门的后面就是用来充当护士房的屋子:一个笨重的年轻矮人正坐在一张脆弱的木桌子上,用一根骨头条剔着牙。他抬头瞧了瞧我们,睁大了眼睛。“我告诉过你他们会来找我的。”和平女神得意地说道,“我告诉过你他们会来的。”
    他瞪了我们一两秒,耸耸肩,重新剔他的牙去了。
                              * * *
    和平女神的房间在三楼。而当我们终于找到一个楼梯的时候才发现,它只到二楼。也就是说我们必须再绕一个圈子才能到底楼去。我想这是为了防止那些疯子逃跑而设计的,能迫使他们先绕着一层跑到楼梯那儿,再在下一层重新跑回去,好让他们在这建筑物里待的时间更长些……不过这也只有当有人想阻止他们的时候才能起作用。可现在就我看来,没有一个人对我们的离去表示关心。没人问我们是谁或者到哪儿去,甚至都没人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这就意味着,这里没有一个工作人员——只有那些病人对我们感兴趣。有些人想把自己藏起来,不让我们看见;有些人想和我们交谈,可他们的语言或许多元宇宙根本没人听得懂;有些人跟着我们,不断地比着手势,嘴里不知说些什么,还指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墙上的裂缝、他们自己的牙、地上什么人丢下的一只红鞋子。过了一会,大家无聊了,于是他们一边说着胡话一边挥舞着双手,朝各个方向走去。
    再往下走就是出口大门——玻璃上面全是脏兮兮的鼻印子,因为里面的疯子在伸长了脖子贴着玻璃往外看,而外面他们的病友则伸长了脖子也贴着玻璃朝里瞅。一对看守靠在门边的墙上,相互之间递着长颈酒瓶,身上的盔甲磨损得不成样。可一看到我们来了,他们立刻腰板挺得笔直。
    “怎么?”高的那个说,好象我们问了她什么似的。她头上没有头发,只有一顶光滑的黑色羽冠,不知道那是一顶帽子呢,还就是她身上长出来的。
    “我们就要走了,尊敬的看守。”俏皮话回答说,“但愿您死的时候心满意足。”
    “啊?”头上有羽毛的女人问。她在求职面试时一定有着非凡的对话技巧。
    “别介意。”哈泽坎赶忙说,“他是个死亡者。他们说话就那样。”
    “死亡者都穿灰色的衣服。”另一个看守看了看说。他长着一颗带有乌龟壳的猫脑袋,毛都分叉了。看来和别的猫还不一样,这只不怎么喜欢用舌头搞清洁卫生。
    “唉,”俏皮话对那个看守说,“我的灰袍子在一个死灵骑士叫我走进一丛圣火的时候被烧了个精光。这些衣服是纳加人替我变出来的。”
    我有点发憷。要是俏皮话把过去几天的事全抖搂出来,这些看守会把我们直接送到安有衬垫的病房里去。魔法盐罐和胡椒罐、和魔鬼一起扎营、在灰元素位面同腐尸亲密无间、然后在瘟城和它们干架……这故事给谁听都不会认为我们精神正常。“我们现在必须走了。”我说着朝门口走去。
    羽毛抬起一条腿顶在狭窄走道的墙上,干脆利落地挡住了我的去路。“通行证?”她低沉地问。
    “请原谅?”
    “她要看你们的通行证。”乌龟壳说,“一张上面写着你们可以离开的纸。”
    “我们没有通行证。”我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哈泽坎就冲口而出。
    “必须有通行证才行。”乌龟壳回答说,“病人在医生那儿开通行证,家属在门口开通行证。”
    “这就成问题了。”俏皮话说,“我们是从瘟城的一个传送门里进来的。嗯,其实不是瘟城……是城外的一个纳加人的礼拜堂。”
    “这小混蛋和纳加人卯上了,”羽毛说道,“他的医生可有得说了。”
    “我没有医生。”俏皮话吼道,“我们要去和一个邪恶的白化病人战斗,我们只不过是路过。”
    “白化病纳加人,”乌龟壳来了兴趣,“你们管讨厌的人就叫这个?”
    “那白化病人不是纳加人,”哈泽坎反驳道,“她是个心灵感应师。她曾经两次从我的脑袋里把能量都吸走了。不过我再也不会让她这么干了。”
    “好主意。”羽毛说,“要是什么白化病人把我脑子里的能量吸走,我也会发火的。”
    “要是你们和白化病人卯上了,”乌龟壳问,“那为什么都穿着白色的衣服?和敌人同一标识来自我惩罚?”
    “他们身着白衣,”和平女神声明,“是因为他们是来迎娶我的王子。”
    “三个一下子娶你一个?”
    “他们是王子。”和平女神回答说,“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就是这种态度给皇室抹黑的。”乌龟壳断定,“为你的殿下们脸红吧。”
    “是陛下!”和平女神纠正道。
    “王子是殿下。”羽毛说,“国王和王后才是陛下。”
    “这就是区别吗?”哈泽坎问,“我总是分不清。”
    “他们都是陛下,”和平女神强调说,“因为他们要娶我,让我做王后。”
    “即便他们是王子?”
    “也许吧,”哈泽坎倒是给出了个建议,“要是你一下子和三个王子结婚,你就会变成王后了。这可以累积的。”
    “好啦,够了!”我吼道。“尽管我的伙伴们都该归到疯子堆里去,”我对看守说,“我们还是得离开这儿。所以现在我就证明给你们看我们不是真正的精神病。”
    弹指间我的剑尖停在乌龟壳的右眼不到一根头发丝粗细的地方。那只猫咽了口唾沫,吓得毛都竖起来了,一动也不敢动。
    “麻烦二位,照着我的逻辑推理。”我说,“病人肯定是不允许携带武器的,对不对?”
    “对。”那两个看守不约而同地说。
    “而我带着一把非常快、非常致命的宝剑……对不对?”
    “对。”他们再次异口同声。
    “那么。我肯定不是个病人,对不对?”
    “我确信。”乌龟壳费劲地吞下口水说。
    “过去吧,朋友。”羽毛也把腿放了下来,悄悄地把门给我们推开。
    俏皮话笑着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后面跟着哈泽坎。而和平女神以王室的风度步态轻盈地移驾到看守身边,小声说道:“请原谅布特林王子的一时冲动。他年纪是最大的,已经忍受了那么多年的禁欲生活,对我们的结合有点迫不及待。”
    “完全可以理解。”乌龟壳乜斜着眼睛,瞪着我的剑尖说,“一位可敬的男士有着急切的需要,我能想象。”
    “这也解释了纳加人的事。”羽毛同意说,“你们现在可以好好度蜜月了。”
    我一面退出门外,一面举着宝剑。可那对看守并没有冲上来逮捕我们的意思。就在我们急急忙忙赶出精神病院的时候,我看见乌龟壳举起手中的长颈酒瓶对我们敬了敬,诚恳地一口喝干。
                              * * *
    门房精神病院在印记城闹市区选择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表现它的悲凉……只要是具备感官功能的人,都宁可和一个独角兽玩跳蛙游戏,也不要在闹市区最繁华的地段待上一待,你就可以想象我们所处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地方了。眼睛有如珠子一般的狗头怪看这着我们走过,消瘦如骨的拳头忿忿地捏紧、张开。我们这支队伍里一定有什么震慑人心的东西——可能是和平女神的威严,或者我们轻盈的白色圣服,也许只是我长剑上的微光——把敌对情绪限制在了怒目横视的范围里。几分钟后,我们终于来到了一片相对安全点的枯草坪上,前面就是守卫森严的和谐会地方分会。
    “我们进不进去?”俏皮话问。
    “我倾向于直接向爱琳大人汇报。”我说,“咱们的故事对一个顽固者值勤中士来说简直就是白痴在骗小孩。不过倒是可以求他们护送我们到欢乐堂。天就要黑了,这是城里最危险的时候。”
    “我或许能把大家直接传到欢乐堂去。”哈泽坎提议说。
    “可在瘟城,”我提醒他,“你说你的传送从来没超过两个人。”
    “我现在厉害了。”他回答说,“自打我从莎京妮斯特的火焰中出来——”
    “留着它。”我打断他的话,“这不是冒险的时候。我们有卫兵,我们能叫他们把我们送到城市那头,然后我们就把知道的一切告诉爱琳大人。就这么办。”
    通常情况下,象这样一个分会前门一定站着彪悍的哨兵,以防当地的地头蛇闯进来。可我们走进去的时候,卫兵们都离开了自己的岗位,参加到一场前厅服务台后的自由搏击中去了。争端的祸首是一个巨大的牛头怪,足足有八英尺高,嘴巴里还醉醺醺地骂着娘。四个和谐会警察想把他摁到地上去,而第五个,也就是值勤中士,不打算费事去摔交。他用一根权杖猛地敲中了那生物的头,可牛头怪的脑袋向来是以角而不是大脑出名的,所以中士的这一记根本就没奏效。
    “我们要去帮忙吗?”哈泽坎呆呆地看着打斗,一边小声地问我。
    我摇摇头。和谐会一向不喜欢陌生人的干预,何况那儿已经有那么多人了,我们参战不过是碍事。“等他们干完架再说。”我对男孩说,“不会太久的。”
    要不了多少时候,我想,牛头怪就会用他公牛般的角弄伤其中一个卫兵,到时候和谐会的血液可就沸腾了。这些顽固者会抽出各自的宝剑,把牛头先生象安格斯牛似的给剁了。可令我惊讶的是,不管公牛人醉成什么样子,他还能保持着谨慎:总是让角对着自己,不给卫兵们把他开剥成牛肉干的机会。但糟糕的是,那位中士舞起权杖来的狂热度大过精确度——基本上当他想敲牛头怪的时候,总是能打到自己人。就这样,战斗持续了好几分钟。
    最后,卫兵们终于占了上风,可这时哈泽坎却拉拉我的外衣:“布特林……”
    “现在别打扰我。”我对他说,“我必须和那位中士谈谈。”
    既然喧闹已经沉静了下来,中士也就听见了我的话。他一看到来人是我们,眼睛马上瞪了起来……我想那应该是大家身上雪白的衣服造成的。
    “布特林,这很重要。”哈泽坎还在拉着我。
    “等会不行吗。”我吼道。一面对中士抱歉地笑笑。
    “卡文迪许先生,”俏皮话喃喃道,“或许这值得你密切关注一下。”
    我叹了口气,对那位中士抬起一根手指:“稍等。”说完我转向同伴们:“什么事?”
    顺着哈泽坎的手指看去,办公室的墙上钉着六张“通缉:无论死活”的招贴。那几张脸也太眼熟了……不过坦白说,画画的一定是头没天赋的黑猩猩,略懂素描的皮毛而已。我的额头什么时候变得那么突了?他们干吗把俏皮话的耳朵弄那么多毛?他们怎么能把亚斯敏这样的美人画成拖鼻涕的邋遢女人?
    可话说回来,哈泽坎的那幅倒是画得相当传神。
    没错,我们都在那儿……包括米丽亚姆,甚至还有十一月。我们的头上都挂着可观的悬赏,下面批着“尊敬的爱琳·黑火·蒙特格姆利女士,以及值得尊重的萨林上尉(和谐会会长)签发。”显然,我的伙伴和我都犯下了“众多煽动、谋杀以及于若干公共建筑纵火的恶劣罪行”。
    “看上去有人把瑞薇干的好事都栽在我们的头上。”我叹道。
    “瑞薇在给咱们下套。”哈泽坎插嘴说,“要是她已经夺取了重要人物的意识……”
    “我知道。那样她就能轻而易举地立个对我们不利的案子。”
    “可她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儿?”俏皮话问。
    我耸耸肩。“她可能查过瘟城房子里的那些魔尘。因为那儿没有尸体,所以我们一定还活着。她只要打听打听就会发现咱们和十一月联系过,然后猜到我们朝印记城去了。聪明的小瑞薇有足够的时间在我们出现的时候给咱们来个意想不到的……”
    一柄剑顶在了我耳后。
    “……惊喜。”我说。
                              * * *
    卫兵们显然认为逮捕三个悬赏杀人犯比和一个寻常的醉汉扭打要有意义得多。事实上,他们已经聘了牛头怪当临时工,他重新获得了站立的权利,更糟的是还拿着手铐,看上去要是能得到应有的报酬的话,他马上就会把我们扑倒。
    指着我耳朵的是值勤中士,他严格地照着《和谐会陈辞手册》上说:“想活命就不许动。”
    “干吗不干脆把他们给杀了?”其中一个卫兵问,“上面说不论死活。”
    “因为这些混蛋或许知道其他三个在哪儿……而且要是他们现在就说,我们将保证不割开他们的喉咙。”
    “割开他们的喉咙?”和平女神重复道,“你们竟敢威胁三位皇子!”
    “你干掉多少王子了,萨尔?”一个卫兵问另一个说。
    “有大耳怪王子、狗头怪王子、孟菲斯蝠魔王子。我得说,有一打多呢……对了,其他的都是主物质位面的狗屁王子,可谁会把他们算进去?”
    哈泽坎咽了咽唾沫。“我们真的,真的有麻烦了,是不是?”他哭着喊着,伸手一把抓住我的衬衫,另一只手扶着俏皮话的肩膀。“那么多大风大浪我们都挺过来了……”
    男孩大声地用我的翻领擤着鼻子。
    “对不起。”我对最近的一个卫兵致歉,“他是个主位面佬。”
    “他是我的王子!”和平女神说着走向前,安慰地抚摸他的胳膊,“我会永远和他站在一起。”
    “我也会。”俏皮话宣布道,“无论我们去哪儿,我们都要在一起,因为我们亲如一人。”
    估计这就是哈泽坎的如意算盘:男孩现在和我们大家都有着身体上的接触。眨眼间,大家就离分会远远地了。
    哈泽坎止住了哭,调皮地咧着嘴笑道:“我告诉过你我能把咱们都传走的。抱歉弄脏了你的衬衫,布特林。”
    “洗得掉的。”我亲切地回答说。
                              * * *
    哈泽坎选的是个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殡仪馆前的大街。这地方和几天前相比已经面目全非了。马路上到处是灰渣,没有充分燃烧的木头偶尔还会被爆出来。周围大多数的公寓都被雨水洗刷过了——你总是能指望印记城的小雨——但有些路面上还是有许多易碎的残渣。我估计是人皮……有些是巨人的,有些是收尸人的,都被爆炸时的高热黏在了鹅卵石上。
    殡仪馆本身倒是没有什么直接损害的样子。砖头一开始就是黑的,所以也看不出烧焦的痕迹。不过建筑四周都搭上了脚手架,木梁从各个方向支撑着屋顶和墙壁。即便什么也没有塌下来,死亡者们还是对当前的结构硬度不大放心。
    “看到这个我很伤心。”俏皮话轻轻地说道。
    “你想不想进去?”我问,“找找有没有朋友在里面?”
    “那并不明智。”他回答说,“要是瑞薇让这个城市相信我就是几场火灾的罪魁祸首之一——包括这里发生的爆炸——我就不会有什么朋友了。另外,瑞薇可能在我们的组织里安插了耳目,就等着我们回来。虽然我认为她还不至于能窃走斯卡尔会长的意志……”
    “我同意。”我还记得和斯卡尔那次短暂的会面,还有他把腐尸叛徒的生命吸光的情景。
    “可是,”俏皮话继续道,“我必须通过他的助手才能接触到会长。而他们其中可能就有人臣服于瑞薇。”
    “我要联系感觉会也是一样。”我说,“那我们还能信任谁呢?”
    “你们可以信任我,殿下!”和平女神单膝跪地回答说,“我是你们卑微的仆人。”
    “谢谢你。”我笑着拍拍她长满褶子的手说,“你的忠诚让我十分满意。”
    她立刻一脸的荣光。
    “就我目前看来,“哈泽坎说,”我们必须自己找到瑞薇。找到她,然后打败她。”
    “包括克里普奥?”我问,“麒和魑?一百个腐尸叛徒?”
    “是的。”男孩耸耸肩,“也包括他们。”
    “可是尊敬的主位面人,”俏皮话说,“我们甚至不知道到哪儿去找瑞薇。”
    “这简单。”他回答说,“垂直海。”
                              * * *
    哈泽坎对我们为什么要从闹市区悄悄地混进垂直海的原因做了一番解释。“那儿有扇去玻璃蜘蛛的传送门,对不对?而蜘蛛其实就是瑞薇的行动基地。所以即便她眼下不在渔场,我打赌她总会打那儿经过,我们只要等在那里直到她出现。”
    “为什么她要经过?”我问,“随便占据城里的哪座大厦不就得了?只要给那些有钱的笨蛋洗洗脑,在把他的产业拿过来用就行了。”
    “那会引起注意的。”男孩回答说,“有钱人都有仆人、好事的邻居,更别说竞争对手派出来的商业间谍了。瑞薇也许会控制一些富奴,但她决不会让别人知道他们和她有关系——在势力得到巩固之前,她依然得小心行事。此外,不管现在传送门是不是有用,她都要确保其安全。因为这是她的后路,也是一旦有必要时所有腐尸的入口。”
    “你说的有道理。”俏皮话承认,“可我不懂瑞薇怎么会比我们先进入印记城的。所有的传送门都由痛苦女士控制着……她一向是将这些不利影响排除在城外的。为什么女神不把传送门给瑞薇关上,让我们的白化病朋友折磨其他城市呢?”
    “我也想过,”我说,“我猜是这么着。要是瑞薇进不了印记城,她就会去别的地方……也可能成功,也可能失败。要是她成功地占领了那里,那么她就会变得更加危险;要是她没有成功,那么研磨就都会落入他人之手,混乱依然会继续。其实,要是某个厉害的魔鬼得到了研磨,事情就会变得更糟。也许痛苦女士宁可瑞薇和研磨在自己的控制范围之内。”
    “那为什么女神现在不杀死瑞薇?”哈泽坎问,“你说是不是正如瑞薇所言,她害怕研磨?或者是女神根本不知道研磨在哪儿?”
    “有这个可能,”俏皮话回答说,“不过真正的原因是她不想得罪其他的神明。正如我对布特林所说的,研磨极为危险,众神会联合起来摧毁任何胆敢对他们不利的神力存在。很显然,痛苦女士将极力避免这种威胁产生。”
    “另外,”我说,“公然采取行动不是痛苦女士的作风。她总是期望她的人来为城市扫清障碍。”
    “她的人。”哈泽坎重复道,“那是不是说她已经选了一队特别精锐的人马来对付象瑞薇这样的威胁?”
    “是的,”我对他说,“而眼下,这队人马就是我们。咱们最好别搞砸了,孩子——痛苦女士对让她失望的混蛋们严惩不贷可是出了名的。”

21.掉下去三个,死了一个

                                


    我们到达垂直海的时候,那儿已经塞满了腐尸:它们穿着工人的衣服,上上下下地推着独轮手推车,眼睛里因为这份有失体面的工作冒着火。
    我不想知道那些真的工人怎么样了,不过我琢磨这几天来鱼群的伙食是不是有所改善。
    大家躲在我以前待的同一所公寓屋顶上,蹲在鸡舍后面看着那些亡灵干活。通常它们都待在三层楼以上的高度,以防冒火的眼睛引起过路人的注意。下面则是瑞薇的雇佣兵,对付那些前来提海鲜货的马车。灯笼以固定的间隔挂在整栋建筑上,楼梯、斜坡、鱼桶上的通道……亮得三十个街区外都能看见这座高塔,就更别说我们的藏身之处了。
    既然很难将整个二十层楼的建筑全部看清楚,那么一小时后我还没看见熟人就不足为奇了:没看见克里普奥,没看见吉斯泽莱人,当然也没看见瑞薇。我们不得不一直等下去,直到他们出现。
    “那么,卡文迪许先生,”俏皮话嘀咕道,“现在我们的策略是什么?”
    “等待你的敌人,”和平女神镇静地回答道,“接着攻其不备,然后夺取你的战利品。”
    “嘿,”哈泽坎,“看起来这才象个兽人。”
    我怜爱地拍拍和平女神的手。“这是个好计划。要是我们看见瑞薇带着研磨和揭发人出现,我们就把自己传送过去,一剑扎穿她的肚子。接着咱们抢过那些玩意再传送走。”
    “听起来不大够英雄。”哈泽坎抱怨说。
    “让瑞薇控制城市也一样。”
    “可难道我们就不能跳到她面前,劝她投降吗?”
    “你是说劝她把我们的脑子给煮了。”我纠正他说,“咱们可大方不起,小伙子。”
    哈泽坎没有说话,可我看得出来他不大喜欢在别人背后放冷箭。我自己也不想这样,可情势所逼。或许——只是或许——若是我不失手,就能用剑柄把她打昏,而用不着切开她的肺。只要我把她击倒,就能把她关起来而不是杀了她……可一旦失策,我就不得不立刻换成剑身,到时候天知道我身上要溅上多少血。
                              * * *
    时间流逝着。遥远的某处,印记城监狱旁的准时钟鸣响了十二下:午夜了。五百年前,一位名叫拳下出正义的慈悲灭绝会术士对这口钟施以点化,好让整个印记城都能听见它——并不是说钟变响了,而是声音会沿着环形的城市绕梁不绝。老印记城人只要听听响声是顺时针还是逆时针,就能清楚地知道自己的位置。
    “你认为今晚还会有人出现吗?”哈泽坎问,“天很黑了。”
    男孩大声地嚼着一颗没熟透的桃子,那是俏皮话下楼时从一个菜贩手里要来的。鉴于我们的零用钱在穿过火焰拱门的时候都被烧了个精光,我真搞不懂俏皮话是拿什么付的帐……不过妙手空空一向是地精幻术师的绝活——你该知道我的意思。
    俏皮话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地啃完了手上的最后一口桃子,回答说:“我们要找的人更喜欢昼伏夜出,尊敬的主位面人。我们不能仅仅因为天色晚了就放弃。”
    “在开始犯困之前,”我说,“我们应该制定站岗时间,好让大家都谁一会。不过在这上面铺床睡可不怎么舒服……”
    “我保证会让你们舒服的。”和平女神肯定说。
    哈泽坎直发怵。俏皮话自控能力倒是强一些,不过他的脸也刷白。“尊敬的女士,恐怕我们之间有些……误会需要澄清。”
    “在包办婚姻里,”和平女神回答说,“总是要有一些共识要达成。”她的桃子汁滴在了结婚礼服前襟上,自己还没发现。“只要丈夫们和妻子彼此坦裎相见就可以了。现在,”她故作端庄地整了整长袍,继续道,“是你们决定谁先来,还是由我选?”
    “先来干吗?”哈泽坎好不容易问。
    “听起来小伙子最需要接受教育。”我忙不迭插嘴说,“从他开始。”
    “是啊,是啊。”俏皮话也同意,“他非常需要您的指导,尊敬的女士。您的长时间的指导。要是愿意,您可以花几个月,几年。我们可以等。”
    “你们在说些什么?”哈泽坎不干了,“我们怎么好象在谈,嗯……洞房……”
    “的确是。”和平女神恬静地说,“我们能否起驾鸡舍就寝,陛下?”
    哈泽坎的眼睛差点没弹出眼眶,在屋顶上直蹦达。他头重脚轻地踉跄着,好象要聚集能量赶快传送回托比叔叔安全的客厅似的。可主位面佬叫人忍无可忍的好运救了他的命。
    “看!”他叫了起来,手指颤抖着指着街对面,“那是麒……魑……反正就是其中一个吉斯佬!”
                              * * *
    哈泽坎是对的。吉斯泽莱盗贼——咱们姑且称其为魑吧。尽管我一直搞不清楚谁是谁——正在下面几层沿着垂直海螺旋状的楼梯往上爬。其他的强盗纷纷给他让道,就连腐尸也要退避三舍。他们显然是看到了他的脸孔后,才做出这一明智决定的:他的表情十分凶狠,犹如冰雹即将降临一般。我怀疑是不是在瘟城杀了他的同伴后,他就这副苦瓜脸;还是最近别的什么让他变得那么愤怒的。
    不过这无关紧要。现在最主要的就是抓住这个混蛋,逼他说出瑞薇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我们只要传送过去,用刀子抵住魑的喉咙,把他带到别的地方审问一通就行了。
    “好了,哈泽坎,”我轻声说,“我们就这么干。等他离其他人有上一段距离,就把我们传到他身后去。”
    男孩看上去想反驳,可我把他瞪了回去。我们默默地看着吉斯泽莱人朝上面走去……我看出来他这是要去通向玻璃蜘蛛的传送门。在传送门的下面一层,他不得不爬上一道搭在一桶枪乌贼——要是你喜欢也可以称之为枪鱿——上的斜坡,眼下还没有腐尸。“那儿。”我对哈泽坎说,“那道斜坡。准备好了吗?”
    他点点头。我牢牢地握住男孩的胳膊,俏皮话则抓紧他的腰带。“我们很快就回来。”我向和平女神保证说……可就在最后一刻,我还没能阻止她,她就把手搭上了哈泽坎的肩头。
    于是我们四个人一起出现在斜坡上——离吉斯泽莱人足足有十二步远。
    “真该死。”我吼着朝盗贼冲去,长剑在灯光中闪闪发亮。
    “投降!”哈泽坎对魑大喊道,“我们人多占上风,赶快……”
    吉斯泽莱人抽出了一把火杖。
    “……投降……”哈泽坎吞吐着说。
                              * * *
    “看来咱们不相上下。”魑说。
    我挺着剑,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其他人则藏在我身后。他的火杖拿得很随便,但我敢说要是我们有谁敢动一动,他就会发射。
    “要不是某人在后面暴露了我们,”我咬着牙说,“咱们才不会不相上下呢。”
    “我不能让你把他杀了。”哈泽坎噘起嘴说。
    “我没想杀他。我想把他关起来,那样咱们就能审问他了。”
    “你从来没告诉过我。”
    “我什么都得跟你解释清楚吗?”我对男孩吼道,“你知道他有带魔法的东西。我们头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你不是在他身上感应到了魔力吗。”
    “我又不知道那是火杖!”
    “够了!”魑大吼,“你们以为假装争吵就能分散我的注意力?要知道,我可不是个白痴。”
    “假装争吵。”哈泽坎喃喃说,“这倒是挺绝的。”
    “闭上你的臭嘴!”魑雷鸣般地叫着,“我在想是不是在这儿就把你们给烤了。”
    “要是你在这里放火,”俏皮话说,“你会把垂直海都烧掉。你们通向玻璃蜘蛛的传送门就会因为失去其拱架而消失。”
    “蜘蛛还有其他的传送门。”魑回答道,“从瘟城绕到印记城也不是很麻烦。你们就是这么来的,不是吗?”
    “或许找一条迂回路线的确可行,”俏皮话承认,“但瑞薇会同意吗?她可不象是个有耐心的女人。”
    “要是我一下子把你们三个都干掉,她会给我一块奖章。”魑回答说,“解决穿结婚礼服的那个渣滓也不是问题。”
    “咱们做个交易。”哈泽坎插进来说,“干吗不让我把我的朋友们传送走,就当是我们撤退呢?这样你就不用放火烧我们,布特林也不会把你的心挖出来。”
    “就象他对待我同伴那样?”魑尖声问。
    “事实上,”我说,“我并没有把你同伴的心挖出来,我只是刺穿了他的上唇……好吧,也许现在讲解剖不是时候。”
    “风趣的人。”魑怒视着我,“许多人告诉过我,卡文迪许——你喜欢开玩笑。你是不是很奇怪我和你的朋友们聊过?自从咱们在瘟城见面后,我就把研究你当回事来看。你不会相信我所听到的故事……所有认识你的人都毫不怀疑地认为,你能成为一个杀手。有其父必有其子。”
    我叹了口气。“这是不是我们让对方恼羞成怒的一部分?”
    “不——愤怒还不至于。”魑恶心地笑着,“这是我残忍地将你杀掉的一部分。”
    我随时准备朝前冲刺:只要他有一点松懈,只要他在大笑中享受胜利的喜悦。我所需要的仅仅是一刹那间的分心,可魑的经验十分老到,不会犯那种愚蠢的错误。他手中的魔杖未动分毫,他的嘴唇张着,开始念诵发射武器的祷文……
    ……接着一颗不知从什么地方飞来的鸡蛋打中了他,蛋黄溅了他一脸。
    我差不多和魑一样吃惊。差不多。因为当他还在往外面吐蛋白的时候,我的长剑已经干脆地插进了他的胸腔,把碎裂的骨头扎进了他的心肺。我一直用力向前刺,耳朵里充斥着剑尖从他背后穿出时刮擦着脊椎的声音。我从他无力的手指里掰出火杖,这才把剑拔出来。直到那时,我才有时间回过头,看是谁在街对面扔的鸡蛋。
    在街对面公寓顶上站着三个一身雪白的女人。
    米丽亚姆在对哈泽坎招手。
    十一月酷酷地靠在烟囱边上。
    亚斯敏揉着手指,一脸愁容。“那该死的鸡啄了我的手。”
                              * * *
    “多谢那颗鸡蛋。”我只对她喊了一句,就再没能多说什么。六只推着独轮车来捞我们脚下枪乌贼的腐尸出现了,它们一看见我们,眼睛里立刻如火山爆发般喷射出火焰,嘴里还高兴地咝咝叫着。
    “哈泽坎,”我叫道,“现在正是送我们离开这儿的时候。”很遗憾不行——愚蠢的男孩还在我身后十二步的地方,小狗似的朝米丽亚姆直挥手。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到亡灵的出现。“哈泽坎!”我吼着,鼻孔里全是坏死的肉和化学药品的恶臭。
    “嗨。”我对鼻子尖前几英寸的腐尸说。
    “嗨咝。”它们回答得还真机智。
    头两只靠近我的怪物直接丢下了手推车冲了过来,爪子在空中可怕地划着。要是其中的一只没有绊倒在魑的尸体上的话,恐怕这段回忆就要以满把满把的爪痕写在我脸上了。腐尸是那样地嗜血,根本看不见在过道上四仰八叉地占了好大一块地方的尸体。它向前一冲,脚下一绊,倒了下去。为了以防跌个狗吃屎,它不得不伸出双手,而这样一来那对污秽的爪子就象四分钉一般,深深地嵌进了斜坡的木板里……等它拔出膀子的时候,我早已经用麻利的斩首打发掉了另一只腐尸。
    跪在地上的腐尸在站起来的时候遭受了同样的命运。它的头沿着斜坡一路滚下去,撒下一道红色的灰尘,飞出去掉进下面的枪乌贼桶里。
    “哈泽坎!”我又喊了一遍,但没法朝他那儿看。另一只腐尸冲了上来。这只脑子和同伴相比似乎烂得不那么严重,因为她是推着颠簸的手推车冲过来的——巨大而沉重的独轮手推车,宽阔的车头挡住了斜坡的绝大部分,车身则比我的宝剑还要长,让我压根就没法刺穿车斗伤到那生物。当然我也没那机会:她利落地朝我直冲过来,手推车碾压着地上不同的尸体,象个攻城槌似的撞过来。在斜坡上我根本没有地方可躲,除非我想和枪乌贼一起畅游……所以我选择了最后的方法:跳进手推车里面。
    当我说我跳起来的时候,我本来是想将其描述为敏捷地跳向车斗,如豹子般幽雅地牢牢站稳的。可事实却和猫科动物沾不上什么边:就在独轮手推车就要撞上我的时候,我朝前缘打了个滚,笨拙地翻了进去。
    长剑正对着目标,为了不让腐尸用爪子抓到,我直刺出去,剑尖从她的肩膀上割下了一两磅烂肉。她痛苦地咝咝叫着,用非凡的力气握住把手将独轮手推车举了起来……确切地说是握住一只把手——另外一条受剑伤的胳膊已经没多少肌肉了。手推车的一边翘了起来,而另一边几乎纹丝未动。于是我朝车斗往旁边斜去,所能望见的只有一大窝热心等待着的枪乌贼。
    “不好!”我试着不让剑掉下去或者割伤自己,一边挣扎着在径直掉进水里之前抓牢手推车斗的边。我的手指摸索着,勾住了一片木条,好歹止住了坠势。可不管怎么说,腐尸还在朝侧面翻举,而我的腿已经滑出了车斗,晃悠着擦过斜坡的边,膝盖扑通一下没在水桶里。
    现在的情景就是这样——我摇晃地挂在斜坡边上,一只手抓着车斗,另一只拿剑对着想扎穿我的腐尸……而一群枪乌贼用它们带有吸盘的触须抚弄着我的脚,想看看我是否可以食用。“你们不能生吃我!”我朝下面叫喊着,“必须先用醋腌,然后炖几小时,不然我会老得跟橡胶似的。”
    腐尸咝咝叫着。“众口难调啊。”我嘀咕说。接着我发现腐尸之所以嘶叫,乃是因为它的身子已经被一把似曾相识的长剑从肩膀到裤裆劈成了两半。一只穿着白色靴子的腿一脚把变成两爿的腐尸踢下斜坡,或者说是踢进口味挑剔的枪乌贼里。过了一会,另一个浑身白衣、长有一对小得出奇的翅膀的女人托住我的腋窝,带我飞上了一块塌实的木板。
    “谢谢。”我对十一月说,然后又朝对付剩下来的腐尸的亚斯敏说了一遍。“我打赌你们是飞过来的?”
    “为什么不是?”十一月一面回答,一面将她的翅膀平整地收在肩膀两侧,“我从来就没喜欢过腐尸。”
    我用手捂住脸呻吟起来。
                              * * *
    “又来了。”亚斯敏叫道。又一打腐尸从下面一层的螺旋楼梯哗啦哗啦地爬了上来。
    “让这些家伙见鬼去。”米丽亚姆狠狠地说。
    她弯下腰捡起魑的火杖,那是我在用独轮手推车锻炼身体的时候掉下来的。我还没明白过来,就听见她大声喊道:“英·诺米尼·沃尔皮斯!”
    魔杖发出一个劈啪做响的火球,朝腐尸的脸上直飞过去。
    “见鬼!你在干什么?”我大叫。当然,腐尸已经不构成威胁了——事实上,复活时使用的化学药品促进了燃烧,就好象它们在燃素煤里泡过似的。其中一只摔下斜坡,掉进两层楼底下的一个鱼桶里,激起一阵和豌豆汤浓雾一般稠的蒸汽。而其他的则顷刻间被烧成了灰烬,犹如黑夜中浸透了石油的火把。也正因为如此,垂直海老朽的木头统统着起火来。
    “尊敬的米里亚姆,”俏皮话说,“虽然你猜出了火杖祷文这件事本身可喜可贺……”
    “我可不是瞎猜的。”米里亚姆打断他说,“狐狸制造的每根魔杖用的都是一样的祷文——这老混蛋真的是对批量生产情有独钟。”
    “可是,”俏皮话继续道,“我们同时不能不注意到您放的火切除了咱们回地面去的路。”
    “它也除掉了腐尸。”米里亚姆回答说,“我们再也用不着担心那些混帐了。要是你是在为我们的撤退操心,十一月能带一些人飞出去,‘小孩’则会把其他的安全地传送走。还有什么问题?”
    “在一般的情况下,”我告诉她,“我们是不会用城市标志性建筑来点火的。不过这事咱们可以等到哈泽坎……哈泽坎?”
    男孩跌跪在地上,双手摁着脑袋。“瑞薇又来干扰我了。”他哀号着。
                              * * *
    “我要杀了那个渣滓!”米丽亚姆吼道,手里的火杖危险地晃着。可哪儿都看不见下贱的小白化病人……更何况我们周围的视野也不是很好。到处都是斜坡、水桶、支撑梁,根本看不见塔楼其他层的情况。更糟糕的是,楼梯着火冒出来的浓烟已经弥漫在我们身边,刺激着我们的眼睛,把能见度降到了只有几步远。
    “十一月!”我喊道,“带大家飞走。和平女神第一个……”
    “谁是和平女神?”有翅人问。
    “我是和平女神。”老兽人宁静地回答说,“这三位高贵王子的未婚妻。”
    “说真的,”亚斯敏说,“你可真是个大忙人,布特林。”
    “我们先撤行不行?”我吼道,“垂直海着火了,哈泽坎有麻烦,而且……”
    小伙子一边愤怒地号叫一边用手猛击着太阳穴。“我……没有……麻烦!”
    他仰起头尖叫,那声音就象一群特种兵把拳头打进砖墙里时的呐喊似的。过了一会,上面什么地方也传来了阵阵叫喊:是一个女人暴怒的嘶号。
    “我打败她了!”哈泽坎喊着。他伸头朝那女人喊叫的方向吐着舌头。“事不过三,瑞薇!”他叫道,“你自以为很厉害,可我叫一个女神给烤过。你最好不要找哈泽坎·美德的麻烦,不然……啊哦。”
                              * * *
    从浓烟里跌跌撞撞地走下来的,正是克里普奥。他挥舞着揭发人,从头到脚都是棕色魔尘。“撕开它!”他尖叫道,“把壳撕开!”
    精灵修道士不由分说地跳起来,踢中了哈泽坎的胸膛。仅仅是这么一下,男孩就被蹬得直往后退。他喘着大气,沿着斜坡摔到了水桶里。米丽亚姆见状立刻大骂着用火杖对准了克里普奥。要不是修道士借着落在斜坡上的弹跳,趁她还没念出祷文前就朝她猛冲过去的话,恐怕包括我们在内的所有人,都要当场死在火球的爆炸中。精灵用揭发人猛击米里亚姆的头,还好她抬起胳膊挡了一下,要不然脑袋准会被敲个粉碎。揭发人打断了她的小臂骨,可她只是退后了一步,依然想借助火杖来威吓呐喊的敌人。
    但克里普奥没有给她机会——他以前就动如脱兔,然而影怪的疯狂情绪不仅让他变得更加狂热,而且还解放了一切的束缚,使他急于感受痛楚。揭发人伴着他的飞腿狂风暴雨般落在米里亚姆的身上,把她的浮肋都打出了血。她大声号叫着,飞快地后退,我真怕她是不是会撞出枪乌贼桶,从九层楼高的地方摔下去。可米里亚姆毕竟是个坚强的战士,什么样的打击也别想让她伤筋动骨。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在就要摔下去的时候及时地收住了脚,然后往后一跳,掉到了水桶里而不是地上,吓得成群的枪乌贼都开始分泌起墨汁来。水桶里立刻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把沉下去的米里亚姆和哈泽坎藏在摇曳的水波中。
    “克里普奥,你这蠢货!”瑞薇在上面一层喊着。我看见脸上涂得五颜六色的她正站在一条走道上往下瞅——那条通往灰位面传送门的走道。她和克里普奥一定打玻璃蜘蛛那儿来,打算和魑汇合的。然而当战斗开始的时候,一向冲动的精灵却决定先下手为强。“克里普奥!”瑞薇又说,“我命令你回到上面来。”
    她说得倒轻巧……可我们的人已经从克里普奥的偷袭中反应过来了。亚斯敏和我肩并肩站在一起,宝剑随时准备饮血。浓烟在我们四周冒着,底下还不时传来拍打的水声。但愿这是米里亚姆游过去救哈泽坎的声音。不过就算那动静是我的朋友们正被枪乌贼往水里拖,我也知道眼下的首要任务是什么。失败到此结束。
    “克里普奥,”亚斯敏冰冷地说,“你只有一条路可走:放下揭发人投降。我知道你并不邪恶,只是罹患了疾病……可我是不会对一条得了狂犬病的狗手软的。你看着办吧。”
    精灵的眼眸闪烁着,我们背后劈啪做响的火焰映在他的瞳孔里。我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懂不懂亚斯敏说的话?
    “上来!”瑞薇吼叫道。
    “你也看见她是怎么对派特里夫的。”亚斯敏对精灵说,“你也知道她将来也会为了好玩这么对付你。把节笏放下吧。”
    克里普奥垂下眼睛,好奇地看着揭发人……仿佛他没意识到自己手里拿的,不仅是一件方便的揍人家伙。他把它举起来,就象刚在脚边找到一件小玩意似的。它的表面发射着火光,在他的脸上投下一串串红宝石般的光点。
    “撕开。”他低吟着,“撕开它!把它都撕开!”
    我紧张地等着他冲过来……可克里普奥的脑子里流的都是影怪的脓汁,冲锋陷阵不是他们的作风。他朝我们佯攻了一下,然后迅速转向另一边,跳上了斜坡。或许他在回应瑞薇的召唤,或许他只是在找个有阴影的地方埋伏起来。不管怎么样,他都没有得逞——还有两步就要到楼梯的时候,他撞上了一样隐形的东西。
    亚斯敏和我紧追不舍地跟在我们的目标后面。我们没指望能追上他——修道士的速度简直和雪貂一样快——可我们近得足以看清所发生的一切。克里普奥朝撞上的东西挥舞着揭发人,两只时隐时现的小手阻挡着攻击。
    “尊敬的疯子,”那双手的主人说道,“节笏是一件不祥的宝物。必须回到我组织的掌管之下。”
    说话间俏皮话用惊人的力气猛拉下揭发人,连克里普奥的上身都带了下来。修道士惊讶地张开了嘴,这候俏皮话又把节笏朝前推了出去,直捣了克里普奥的下巴壳。他的牙齿咯哒一声撞在一起,不幸的是舌头正好挡着了它们的去路——修道士嘴里喷出血来,溅了俏皮话一脸。
    “撕开它。”他下巴不断滴着鲜血,用受伤的舌头含混不清地嚷嚷,“用力撕开它!”
    俏皮话拼命想把揭发人从克里普奥的手里拧下来,可修道士只是笑了笑,露出一口鲜血淋漓的牙齿。他举起节笏,以及紧抓不放的俏皮话,在斜坡边上甩了起来。他的意图很明显,就是先要俏皮话转起来,然后猛然停手,把地精象甩鞭子一样甩出去。他们已经在斜坡上追逐了一段路,脚底下也没有什么枪乌贼桶了,到时候俏皮话就会做一段长时间的平抛运动,其落点是九层楼下的鹅卵石街道。
    在克里普奥的甩动下,俏皮话的脚已经飞了起来。他的身体已经升到了水平,然而他的手依旧仅仅抓着那件他所谓的不祥的宝物——最一个死亡者来说,揭发人对一个不死的灵魂所做的一切,要比死亡来得可怕的多。克里普奥忽然稳住节笏,要把俏皮话扔出去……可矮小的死亡者不管虎口震得有多厉害,还是用不比死亡本身薄弱的力气抓着它。
   克里普奥绝不会想到地精能挺住。修道士兄弟什么都能甩出去,所以现在他在俏皮话体重的拖拽下,失去了平衡。前一刻,克里普奥还在斜坡边上挣扎着想站稳脚跟……随后,他和俏皮话都跌出塔外,一头朝地面栽去。
    “十一月!”我喊道。然而有翅人已经展开了翅膀,全速朝两人俯冲过去。 时间在慢慢地流逝,而我只能干瞪眼。十一月如同一发弹弓的子弹,穿过烟雾,穿过黑暗。我能看见她成功地找到了目标,一只手伸向俏皮话,另一只则伸向克里普奥……
    ……克里普奥猛地出了一记重拳,绕过十一月的头,直接命中了她最近的一只翅膀。
    翼骨并没有折断,而是被打得粉碎……就象有人折断松脆的的枝桠一般。十一月条件发射地展开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翅膀,想阻住下坠的势头。可收效却甚微,连最起码的转向都谈不上。于是地精、精灵和有翅人三个,统统朝地面坠去。
    就在即将落地的一刹那,克里普奥伸出双臂扑打了一下,仿佛他真的有一对影怪的翅膀,能让他飞起来似的。他并没有,而十一月用还没断的翅膀扑扇了最后一下,把下落的人都翻了个个,这样一来,克里普奥就变成了垫底的。
    冲撞的声音大得连九层上都听得见。
    多亏了最后关头的那一下,十一月是最后一个撞上的。过了一会,她捂着肚子从其他两个躺在鹅卵石路上的人身上滚下来,好象什么脏器破了。那只完好的翅膀收回了肩膀,而受伤的那只象从她身子里拖出来的布条一般耷拉在人行道上。她朝我们无力地做了个手势,可在这种距离下,我看不明白她的意思。
    俏皮话动了动,他的坠势被身下的克里普奥减去不少,然而十一月的撞击也让他够受。就在地精从一动不动的修道士身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腿再度麻木地拖在了后面。
    “哦,俏皮话。”亚斯敏低声说,“又是脊椎?”
    现在说不准他伤得严不严重。矮小的地精还拿着揭发人,他爬上街边的道砖,靠在上面对着垂直海。
    我朝塔楼的下面几层望去,所有的腐尸都静静站着,等着,看着俏皮话。
    地精举起了节笏。“霍克沙·普托克!”他尖叫着,声音在周围的公寓旁不断回荡。
    揭发人爆发出病态的绿色光芒,使黑暗的街道亮得有如白昼,把附近的人照得一清二楚。十一月痛苦地皱着眉,俏皮话一脸的坚定和决心……至于克里普奥,他的鼻子里一点点地流着黑色的淤血。在强光的照耀下,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脖子不正常地歪着。这种景象我以前只看过一回:那是一次公开问吊。
    “霍克沙·普托克!”俏皮话再度叫道。
    垂直海每一层都传来了腐尸的咝咝声。“咝——咝……”揭发人的光芒更加绚烂,而它们也一同开始颤抖、摇晃。“咝——咝……”一百只腐尸在燃烧着的塔楼上同时摇摆,我甚至能感觉脚下的共振。头上的腐尸和脚下的腐尸,统统叫着:“咝——咝……”
    那些跑到最下面,还活着的强盗,纷纷朝街上逃窜。大火和腐尸的行动让他们一致认为,和瑞薇的工作合同已经到期作废。先逃上人行道的甚至连瞧都没瞧俏皮话和其他人一眼,他们自顾自地跑啊跑,一头躲进闹市区密不透风的房子里。
    “咝——咝……咝——咝……”
    俏皮话将揭发人高举过头,节笏如一个绿色的太阳般发出比金属熔化时还要刺眼的光亮。我回想起了派特里夫,想起他拿着同样的东西,被反魔法火焰烧死的情形。我开始怀疑,揭发人是不是会灼伤地精的手。但他并没有痛苦的样子——只有要把自己的责任尽完的那种钢铁般的决心。
    “霍克沙·普托克!”这一次俏皮话没有喊叫,但他的声音和之前一样,回响在整个二十层的塔楼上。
    眨眼间,所有的腐尸都化为了外质。
    这些外质象洪水一样,冲下斜坡,流下楼梯,溅进鱼桶,粘稠地漂在水面上。有些铺上了公路,而有些则大颗大颗地滴在我们的头上,肩膀上。这些外质组成的溪流涌进火焰里,立刻象燃油一般喷发出火热的烈焰。温度加速了它们的流速,要不了多久,整个塔楼都冒着火苗,在消尽腐尸最后的一点残余时散发出恶心油腻的浓烟。
    俏皮话跌倒在道砖上。揭发人从他无力的手里掉了下来。
                              * * *
    “俏皮话 !”亚斯敏叫喊着。
    一阵从下面突然冒上来的滚滚浓烟窒住了她的呼吸。这些烟火不单单让我们无法看见地上的情况,它还暗示着我们目前情况危急。
    “我们必须离开这儿!”我喊着,想盖过下面火焰的声响。
    “我说,你可真能耐!”亚斯敏挖苦我,“我怎么没想到?”
    我们回身去救伙伴们。斜坡上只有和平女神还站在那儿,她平静地放下婚纱上的拖裙,让米里亚姆抓着它。米里亚姆挣扎着想把自己、哈泽坎和他们俩身上缠着的枪乌贼都拽上来。亚斯敏和我马上跑过去帮忙,小心地用我们的剑尖劝说那些蜣足松开。不一会,米里亚姆自己爬了上来,大家一起又把哈泽坎也拉上了斜坡。
    “他昏迷了。”米里亚姆一边喃喃道,一边用劲打着男孩的脸,“尽管他还在呼吸。”
    “克里普奥把他伤得很重。”我说,“不管怎么讲,对一个小孩来说是太重了。让我来照顾他。”
    “不。”米里亚姆说,“我来。”
    我不打算和她争——一个浑身湿透的主位面佬可不是我想往肩头扛的玩意。可米里亚姆就不同了,她已经湿了个精光,再怎么着也不会让孩子身上更潮。
    “你抓好男孩,”亚斯敏对米里亚姆说,“让我们离开这儿。布特林,带和平女神去传送门。”
    “传送门?”我有点发怵。
    “那是唯一的出路。”她说,“哈泽坎无法传送了。十一月又不能用断了的翅膀飞上来。下面全着了火,更别提整个塔楼随时都会踏了。快在我们都摔死之前,到上面的传送门那儿去!”
                              * * *
    第一个水桶倾倒的时候,和平女神和我正走到楼梯顶。它位于我们下面几层,火势最猛的地方。大桶的鱼和水冲破了脆弱的盆壁,直往下面一层泻去。整个塔楼在撞击力的影响下不住摇晃——我看不见受损情况,但我能听见木材的辗轧声,感觉到了塔楼丧失平衡时突如其来的扭曲。我条件发射一手地抓住楼梯扶手,另一只则抱住了和平女神。
    “陛下也太心急了些。”和平女神笑着说。
    “是啊。”我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这正是我想象中的蜜月。”
    不管怎么样,直到我们踏上了下一个走道,我才松了一口气。本来我想瑞薇怎么也会挥着另外一根狐狸的火杖,在那头等着我们。然而那儿并没有下贱的小白化病人的影子。毫无疑问,在火球打中那些拥趸的时候,她就从传送门逃走了。
    塔楼的这一层不象下面那层一样,有那么多的烟。但能见度依然很低——大火把水烧得滚热,缕缕蒸汽从我们底下的角鲨桶里冒上来。那么大的一只水桶完全能撑到水被烧开,可小鲨鱼已经开始不安地四下乱撞,绝望地冲着桶壁了。它们惊恐地搅动着热水,把它们都溅到了走道的那头。
    “别担心,”我向和平女神保证说,“咱们差不多安全了。前面就是传送门,能带我们离开这儿。”
    我没告诉她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心灵感应师也许埋伏在另一头,等着糟蹋我们的脑子。也没告诉他瑞薇可能还有腐尸、盗贼、火杖或是我们没见识过的别的什么致命玩意。我想那些是我们目前唯一需要关心的事……然而和平女神却提出了一个我完全没有想到的问题。
    “那么,”她问,“传送门的钥匙是什么?”
    “钥匙。”我说,“钥匙。对啊。我们还要一把钥匙。”
    当然,这扇传送门的钥匙,是一幅自画像。我手头没这样的东西。我怀疑我的伙伴们也没有——他们都穿着纳加人织的衣服,那么我就能肯定他们的随身物品已经在穿过火焰拱门的时候给烧了个精光。亚斯敏的宝剑能留下来一定是因为上面强大的魔法,就象我的一样。可其他所有的东西都没了,飞灰烟灭。
    “真该死!”我咒骂着。没有纸、没有可以用来画画的东西……哦对了,到时候塔楼上将会有足够的木炭,可那时我们也成炭了。那么我能不能用剑尖在一块木头上划出一幅图来呢?或许,如果我有一块趁手的木头的话。可垂直海是由坚固的木梁和板材搭起来的,手边也没有薄得可以切下来,或者翘下来的东西。
    想想,布特林,好好想想。你怎么才能在没法画画的时候画画?
    “好吧。”我自言自语地说道,“其他的艺术家也总这么干,没什么难的。”我转向和平女神,深深鞠了一躬。“请您原谅,好心的女士,可我需要一片您的婚纱。”
    “啊,”她眼泪汪汪地说,“您太粗鲁了。”然而我举起长剑,在裙子底部切下手掌大小的一片衣料的时候,她并没有任何的退缩。
    上好的白色丝绸缎子,上面沾着不知是什么的黄黄绿绿的污糟。可爱。
    “现在,女士,一缕您的头发。”
    她挑起了眉毛,不过脸上却洋溢着微笑。
                              * * *
    到其他人都来齐的时候——米里亚姆抱着哈泽坎不省人事的身体,亚斯敏则在塔楼的摇撼下保持着平衡——我已经在面前的走道上拼出了一幅意义含混的拼贴。
    一块污渍斑斑,围在边上的丝绸。
    一缕杂草般的灰头发。
    一片从和平女神婚纱上撕下来,盖着头发的纱布。
    四条从走道上扒下来的薄木片,头对头搭在白色的布料下面。其中一条半中间折了,有点上翘。
    “布特林,”亚斯敏愁容满面地问,“你想干吗?”
    “我想给和平女神画幅肖像。抽象派的。”
    “哦,”亚斯敏趴在我肩膀上说,“还需要一滴泪珠。”
    “我知道需要一滴泪珠!”我吼着,“白痴也能看出它需要一滴泪珠。”停顿。“哪儿需要泪珠了?”
    “面纱上。”亚斯敏和米里亚姆异口同声说。
    “好吧。”我从走道上探出身子,朝鱼桶伸出手去。
    “你现在又在干吗?”亚斯敏问。
    “我打算在盆里蘸蘸手指。弄点水,做眼泪。”
    “那你只能得到水珠,布特林。”亚斯敏叹口气说,“你这是艺术创作——难道你想毁了它不成?”
    “男人啊!”米里亚姆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好了!”我说,“和平女神,你能给我一滴泪珠吗?”
    “是一滴悲哀的泪水还是一滴喜悦的?”
    我转向另两个女人:“女士们,你们的意下如何?”
    她们还没来得及回答,又一盆鱼从塔楼上倒了下来。这次是从上面三层高的地方:直接撞到了下面一层。水桶沿着一根倾斜的横梁滑向一边,偏到了建筑物的后部。成吨的水和不明就里的龙虾如雷鸣的瀑布般在我们身边倾泻,接着笨重的盆也掉了下去。
    “没必要对眼泪的类型挑三拣四。”亚斯敏急忙说。
    “没错。”米里亚姆点点头,“笨头笨脑传送门才分不清呢。”
                              * * *
    正如所有的新娘一样,和平女神随时准备着待用的眼泪。是喜悦的还是悲哀的,这我说不上来。她几乎没费什么劲,就在我的拼贴画上挤出一滴淑女式的泪珠……考虑到塔楼到处回响着的不祥的辗轧声,泪水来得正是时候。垂直海的命运眨眼之间,不,须臾之间就要完结了,大家都热切地希望能在它倒塌之前赶快转移。
    我最后瞥了一眼底下街上的伙伴们,看见十一月正把俏皮话往附近的小巷子里拖,这才放下心来。伤口处的痛楚让她弯着身子,几乎站都站不起来。但她脸上的坚定的表情说明,在塔楼坍塌前不把地精带到安全的地方,她是不会罢休的。到时候他们还会面临更大的危险——闹市区的晚上不平静,更何况脑袋上还顶着悬赏——不过现在至少不会被压死在木材和熟虾下面。
    现在我们也要务必确保自己的安全。“和平女神,”我说着把拼贴画小心地交到女兽人的手里,“你现在得带我们穿过传送门。你手里拿着的正是钥匙。”
    我真希望自己能对她说实话。亚斯敏和米丽亚姆可能相信几块碎片能代替一幅肖像,可我却不这么认为。是的,这七拼八凑的东西暗示着一个迷茫的新娘——肮脏的丝绸、破碎的木条、一滴意义不明的眼泪——可这就够了?难道传送门的接受力就只有这种含混的程度?是不是还需要对脸孔进行更明确的表示,肉、骨头什么的,才能满足它魔法的需要?
    火舌舔着头上的一条横梁,它发出大声地脆响。“去吧,和平女神,”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确定这能行。”
    “那当然,陛下。”她微微屈膝答道,坚信不移地朝暗淡的传送门走去,其他人跟在后面……
    ……接着传送门开了。
    尘沙在我们四周呼啸,震动着我们的脸颊。风一定是从玻璃蜘蛛里面来的——或许是空气泄漏,或许是故意不让尘埃堵住入口。我抱住和平女神以防她跌倒,艰难地顶着八级大风朝前推进,也不知道前面的门是不是打开了。它开着,而且就在我们好不容易挤进来后,它咝地一声阖上,把沙暴粗砺的冲刷挡在外面。
    “真的!”我对其他人说道,“那该死的抽象拼贴画真的管用。传送门以为它是和平女神的画像!”
    “这是我的画像?”她怀疑地看着衣服碎片、头发和木片。
    “千真万确。”我释怀地笑着对她说,“我们从传送门的嘴巴里得到了直接印证。”
    “那么,”她亲切地说,“我必须把这个放到我的希望盒里……来补充我另一幅肖像。”她把手伸到紧身衣里抽出一个廉价的锡制小盒子。“看见了吗?”她打开它,向我展示一张她的水彩肖像,多半是三十年前画的。“相当相象,你认为呢?”
    我瞅了瞅水彩画,又看了看抽象画,再瞧了瞧水彩画。别问我哪张画得更好——问那该死的传送门去。

22.为混蛋的末日三呼

              


    米丽亚姆把哈泽坎放在入口处的地板上,不远的血污就是我们第一次到玻璃蜘蛛来时,那个死了的大地精所留下的。“他怎么样了?”亚斯敏问。
    “还在呼吸。”米丽亚姆极力想让自己的声音表现得不那么紧张,“他随时都能醒过来。”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上次咱们来这儿的时候,”我说,“你提起有一个传送门去天堂山。”
    “没错。”米丽亚姆点点头,“只有亦步亦趋的官僚主义者才适合那无聊的地方,可至少那里没人会用匕首捅你的肾脏。”
    “天堂山有去印记城的路吗?”亚斯敏问道。
  “每个位面都有去印记城的路。”我说,“只要我们去找。”我瞥了一眼米丽亚姆:“你去过天堂山吗?”
    她看也不看我就摇头。“别以为我在那儿也受欢迎。他们,呃……天堂山的人们疾恶如仇。”
    “你并不邪恶,”和平女神毫不犹豫地说,“你只是粗鲁了一点。单单因为……粗鲁就认定一个人邪恶,这不公平。”
    我感觉我们的兽人朋友言外有意。可她忽然扯下头纱捂住脸,转了过去。无论她心中现在浮现了什么样的痛苦,她都不希望让我们看见。
    一段短暂但难熬的寂静。终于,亚斯敏开口说道:“不论我们以前如何,现在我们都不是邪恶的。在玻璃蜘蛛里只有一个真正的恶人,那就是瑞薇。”
    “她可能再也不到蜘蛛里了。”米丽亚姆喃喃道,“多半她已经从其他的传送门仓皇逃走了……但绝对不会是去天堂山。”
    “你真的认为她跑了?”我问,“我怀疑她是不是会绝望到放弃象玻璃蜘蛛这样豪华的基地。在她认为,还有谁能追到这儿来?除了我们以外没人——我们是唯一在垂直海倒塌前有机会使用传送门的人。你认为瑞薇还会怕我们?”
    “她会的。”亚斯敏抽出了她的宝剑。
                              * * *
    制定计划只花了一分钟。米丽亚姆将带着哈泽坎去天堂山,在那儿和和平女神一起等我们。亚斯敏和我则在这里找瑞薇,到时候再采取相应的行动。我俩都知道这并不简单,但我们必须尝试:亚斯敏是为了公正的崩坏神,而我是为了俏皮话、十一月和奥娥娜·德瓦尔。
    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亚斯敏和我先从蜘蛛的上层找起——屋子里都是腐尸的化学药品气味,可它们却并不在那儿。真叫人奇怪,不过话说回来,在过去的几天里,不管是活人还是亡灵,瑞薇的打手咱们清理掉的不算少。垂直海一定占去了她最后的人手。看来,偌大的玻璃蜘蛛里一个人也没剩下……也有可能,它们都在楼下等着我们。
    蜘蛛的窗外,一望无垠的灰准元素位面一派宁静、死寂的气象,尘归尘……
    确保顶层安全以后,我们朝通向地下室的楼梯前进。往底层去只有一条道,用来设埋伏再好不过。何况有鉴于狐狸大批量地制造了那么多火杖,瑞薇只要拿着其中一根就可以了。即便如此,我们在下去的时候却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机械的脉动回响在斯巴达式的机修用走道里。
    “或许瑞薇不知道我们来了。”亚斯敏咕哝着。
    “或许她志得意满,笑破了肚皮。”我回答说。
    “要是她死了,我们就把她的尸体糟蹋一番,然后说是我们杀了她。”亚斯敏笑着——美艳、单纯地笑着,好象在这永恒的一刹那,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我不知道我们之间是作为情人、兄妹还是战友在一起的……但只要有这么一刹那,什么都不重要了。
    永恒的一刹那:很多人甚至从未有过。
    她又笑了笑……我张嘴想说些什么,可不知道是什么,也永远不会知道是什么。她转过身去,一只手扶住走廊的墙壁,撑着自己。那姿势不大合时宜——我想她是不愿意我的话语,糟蹋了这本可以持续得更久些的瞬间。所以我识相地退后,让她一个人安静地思考。
    也许过了三十秒,她还站在那儿,头微微低着,靠着墙……直到最后,一种莫名的恐惧在我皮下渗透开来。我走上去,看着她的眼睛。“你还好吗?”
    她并没有立即回答,可最后还是抬起了头,眼睛里闪烁着秋波。“我很好,亲爱的。”她回答说,“非常,非常好。事实上,要是你能吻吻我就更棒了。”
    她走上前来,脸上又绽放出一次灿烂的微笑,一只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她向前微倾,双唇翕张,然而我却抬起一只手阻止了她。“在你亲吻一个感觉者之前,”我说,“你得记住我们的感官……是经过高度训练的。我们有着更强的嗅觉……”我用食指轻轻碰了碰她的鼻子,“更敏感的听力。”我摸摸她的耳垂。“极端锐利的视觉……不仅用来看,更是用来观察。用来看着一个漂亮的女人,观察她身上细微的变化。”
    “你看见什么有趣的……变化?”她的声音微微有些沙哑。
    “很明显。一分钟前,你的笑容发自双眼,然后绽放在整个脸上。可现在,只有你的嘴巴在笑,你的眼睛却和第九层地狱一样冰冷。”
    她挥出自己的宝剑,可我也已经拔剑在手,很轻易地就回避了她的攻击。她迅速退后几步,妖媚地盯着我。“多聪明的小伙子!谁猜得到你那小小的雄性大脑居然不为情欲所蒙蔽?一旦我把这个泰伏林渣滓收归麾下,一定也要让你为我干。”
    这声音发自亚斯敏的嘴……当然,并不是亚斯敏在说话。
                              * * *
    我面前拿剑的女人着有亚斯敏的力量,可却没有她的剑技。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进行防御。没错,我要打掉她手里的剑,把她劈成两半是再容易不过了。可却有个小问题……
    “是的,”瑞薇用亚斯敏的身体笑着说,“你一定会被撕碎的,可怜的男人。一方面,我确信你能毫不费力地干掉这具可爱的躯体。而另一方面,我发现,这么说吧,在你和这个女人之间,有种微妙的情愫。你真的能把她杀了来对付我吗?尤其是当你还不知道杀了她是否能伤到我的时候。”
    “要是你和亚斯敏交换了身体——”
    “可就是这个问题,不是吗?”瑞薇打断我说,“亚斯敏的小灵魂安然无恙地在我自己的身体里——仅仅是调换了?还是亚斯敏依然在这具躯体里,只不过被我强大的意志力支配了呢?”
    “要说比意志力,”我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赌亚斯敏赢。”
    “多么忠贞!”她吃吃笑着,赞赏地拍拍手,“真奇怪。或许,亲爱的,在别的什么时候,别的什么地方,我和亚斯敏之间的斗争会更激烈一些。但是就在心驰神往的那一秒,你的甜心卸下了心防——不用说她一定在注视着你具有男子魅力的双眼。她对你敞开了身心……嗯,所以我就忍不住钻了进来。现在她身体里的那个人变成了我,而只有另一个心灵感应师才能把我赶出去。”
    她傻笑着,好象在等人夸奖她聪明伶俐似的。我很讶异,即便自己面对着深爱的人,也还是能感觉到那种不快。就象同样的血肉,一旦本质上产生了变化,就完全判若两人一样。画家的眼睛又一次解释了这种微妙的现象——只要几笔就能把一张肖像从镇静严肃变为放荡不羁,这种把戏我在画布上经常玩,只不过从来没有现实生活中体验罢了。
    “好吧,”我说,“尽管拿亚斯敏的身体去玩。我要找到你的真身。”说着我绕过她,大步地踏进走廊,朝第一次来蜘蛛时俏皮话和我发现瑞薇物品的那间屋子走去。或许瑞薇的身体不在那儿,不过先从那里找起准没错。
    瑞薇或者亚斯敏发出一阵凄厉的尖叫,尾随在我身后。“你不能就这么不管我了!”她叫道,“我在你情人的身体里!”
    “所以如何?”
    “所以你应该……你应该……”她的声音弱了下去。
    “我应该卑躬屈膝,请求你把亚斯敏还给我?乞求你放她走?做你的梦吧,瑞薇。”我大笑道,“教训小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去。”
    接着我往大厅里跑去,把气得冒烟的瑞薇撇在身后。
                              * * *
    我还是说老实话吧,其实我没瑞薇想得那样不在乎……看到那下贱的小白化病人在亚斯敏的身体里,我就直打颤。要是瑞薇愿意,她完全可以用亚斯敏的剑在自己身体上糟蹋,只要有一点轻伤就能让我揪心,更别说朝脖子上来一下了。我跑开的原因之一就在于此,我得在这个念头出现在瑞薇肮脏的脑子里之前走开,只要我不在场,她这么干就没有一点意义。此外,伤害亚斯敏也许会使瑞薇本身失去对她的控制:疼痛应该会中断瑞薇的注意力,把她送回自己的躯体。我不知道心灵感应师是不是这样的,女神保佑但愿如此。
    不到一分钟,我就来到了俏皮话和我发现黏土书版的机房。和我们跟狐狸作战的那间不一样,这里的引擎依然完好无缺:活塞铿锵地轰鸣着,蒸汽咝咝乱冒,皮带在传动轮和齿轮间抖动。在主间的角落里,控制室的墙壁已经透明化了……尽管之前见过,我还是对这种现象感到迷惑。瑞薇的躯体舒适地躺在屋子里的一张简易窄床上,眼睛闭着,双手放在体侧,胸脯随着宁静的呼吸一起一伏。那对研磨,白色的和棕色的,立在窄床边的一个大玻璃罐上,魔尘象沙漏里的细沙一般涓流而下,填满了半个罐子。
    这看上去挺简单的,我对自己说:只要走进去,用长剑抵住瑞薇的喉咙,威胁说要是她不放掉亚斯敏的意识就把她当羊肉给切了。可为什么要浪费时间进行威逼呢?为什么不直接割上一两剑,看看这些非致命伤是不是能影响瑞薇对亚斯敏的控制?我大步朝门走去,准备在白化病人的身体上肆虐一番……
    ……那该死的门锁着
    她的身体在窄床上动了一下,眼睛睁了开来。她坐起来,对我不怀好意地笑着:“有麻烦了,亲爱的?”
    “只不过是小问题。”我回答说,“要是我进不来,你又出不去。人多久才会渴死,瑞薇?”
    “反正你是等不到那时候了,亲爱的布特林。我已经把亚斯敏宝贵的意志还给了她……只做了一点点手脚。”
    我不禁发起抖来:“你干了什么?”
    “不过是一个幻术而已——当她看见你的时候,她会以为自己看到的我。”
    这时就在我的背后传来了亚斯敏的怒吼:“瑞薇,准备受死吧!”
                              * * *
    亚斯敏有一把长剑,我也有。她的武器以力量见长,我的则侧重速度。从技术上说,我想我俩可以平分秋色,可从感情上说……她心中燃烧着一个杀手的愤怒,而我除了心碎什么也没有。
    她的第一次进攻充满了怒火,没有佯攻、没有花招,也没有一点战略——纯粹是闪电般的冲刺。要是我没有及时格开宝剑,敏捷地退后,说不定这时已经肚破肠流了。换成我,我也会对瑞薇这么干:在她能够使用心智巫术前,用迅速而致命的招数击倒她。亚斯敏的攻击如暴风骤雨般袭来,劈砍、戳刺、撞击,满心想要尽快解决战斗。我只能不住回避、闪躲、挡格、侧步,直到我终于发现一个破绽,猛地踢中了她的下腹。她蹒跚地退了一英尺,接着又往后走了几步,谨慎地注意着我。
    “你比我想象得要厉害。”她说,“或许是因为你用的是布特林的剑。你把他怎么样了?”
    “我就是布特林。”我回答说,“你不认识我了?”
    “抱歉,亲爱的,”瑞薇惬意地在她的床上对我喊道,“你说的她一个字也不会听懂,她听见的都是一些胡话。”
    我一边骂一边指着控制室。要是亚斯敏无法明白我的话,至少她能看到我的手指。“看那儿!”我对她说,“那才是真正的瑞薇。”
    “再次抱歉,”瑞薇大笑道,“可她的小脑袋瓜只能看见一个我。恐怕那个我就是你。”
    “要是你敢伤害布特林,”亚斯敏恶毒地瞪着我,“我就把你劈成两半——”
    话没说完,她就直刺过来:这是老招式了,在敌人等你把话讲完的时候突然袭击。我闪身躲在一条棘轮带后面,挡住了另一次离我的腹股沟只有几英寸的戳刺。
    接下来的两分钟简直如同炼狱:亚斯敏全力以赴地攻击着我,而我只能进行防御。这样的战斗和剑客训练不一样——你必须要攻守兼备,因为多数的防守往往意味着害怕进攻。要是亚斯敏意识到我不会反击,那么她就占了很大的上风……她可以把谨慎抛到九霄云外,难以琢磨地进行佯攻,无须担心暴露出弱点,而致力将我击倒。我敢说在交了一阵手之后,她一定这么想过。因为她一定注意到了我在控制自己的出手。然而,也有可能我缺乏威胁的防守对她而言是瑞薇的诡计,想要让她麻痹而使的伎俩。不过老实说,我也无法完全地控制住自己。有时,当我看到一个破绽,当她的宝剑慢了那么一点点,或者是当她不得不躲开在头上划过的摇杆的时候,我的反射神经就会情不自禁地展开回击。感谢女神,我总是及时地收住了攻势……虽然大多数都是亚斯敏,而不是我,抵挡住了进攻。
    别以为在那么长时间的打斗里,我们就不会伤到对方。亚斯敏有好几次击中了我,而我也常常迫不得已打中她的背。是纳加人为我们编织的神奇衣物救了我们:亚斯敏的服色依然是她原来龙皮紧身衣的样式,从头到脚包得严严实实;而我的服色则是常规的外套、衬衫和裤子,不过除了头和手以外,其他地方也都保护得很好。这些织物有缓冲任何直接打击的神奇妙用,把劈砍和非常猛烈的斩削化解掉。当然,它们也不是固若金汤(因为我发现亚斯敏的剑在我的左前臂上割了个很深的口子),可它们比任何剑技和计谋都有用。
    我们就在一大堆机械的中央斗着剑,时不时爬上嵌齿、躲避喷射出来的滚烫蒸汽、在乒乒乓乓的活塞边玩着猫捉耗子的游戏。瑞薇坐在控制室里,一个劲儿地对我冷嘲热讽,想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丝毫不理睬她,不停地向亚斯敏辩解:“是我,我是布特林,你不认识我了?”她总不可能被一直被蒙在鼓里,不是吗?瑞薇的幻术最后肯定会失效,要不然亚斯敏自己也会识破它。瑞薇会对她的脑子做手脚,这一点亚斯敏知道得很清楚,而且要是他仔细想想的话就知道——我打得是多么勉强;衣服也和她一样,是多么奇妙地防御住了所有的攻击;还有一张嘴就蹦出来的那些胡话……
    是的,终究亚斯敏会识破的。可唯一的问题是她在此之前会不会先杀了我。
    一道蒸汽从我右边松动的阀门里猛烈地喷了出来,在锅炉旁一块硕大的压力盘上蒙了厚厚的一层水汽。表盘是玻璃做的,直径差不多有三英尺——我猜是故意做得这么大的,好让近视的机修工也能看清指针是不是偏到了红色区。这块模糊的玻璃让我想到了一个主意……一个几乎让我小命不保的主意,因为就在分心的那一瞬间,亚斯敏差点没划开我的喉咙。我好不容易往后急闪,还是被剑刃削平了胡子。接着我慌慌张张地组织反攻,一直把她逼到了十码以外,不得不躲在凸轮轴后才算完。
    她稳住阵脚,等着我乘胜追击。可我没有,现在她已经不构成威胁,我忙跑回蒙着蒸汽的表盘用手指写下了:我是布特林。
    这些字很模糊,部分是因为我写得龙飞凤舞,部分是因为水汽还没有充分凝结到适合书写的程度。不过我还是留下了这条滴着水的的信息,然后退后几步,等着亚斯敏来看。她小心地走上来,生怕这是个圈套……我看到甚至在她读完那些话以后,依然半信半疑:这也可能是瑞薇用来蒙蔽敌人的障眼法。亚斯敏并没有放低宝剑,她的眼神告诉我她随时会发动进攻。不过暂时,她不会置我于死地。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真正的瑞薇仍然在控制室后面的窄床上,是不可能从那儿看见一片迷朦的表盘的。可她现在站了起来,走到操作人员的位置上,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这里的一切。她牙关紧咬,双眼圆睁,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狂怒尖叫,我发誓都感觉到了叫声的震动烫灼着空气。亚斯敏楞了一下,接着把眼睛转向了尖叫声传来的方向。她紧紧抓着剑柄,朝控制室迈了一步。
    “哎呀呀,”我对亚斯敏说道,“看来瑞薇刚刚失去了对你的控制。”
    “嘘,”亚斯敏恼火地低吼,“我现在只想看到她消瘦的白皮肤上血肉模糊的样子。那效果看上去一定很好。”
    “不幸的是,控制室的门锁着。”
    “我啃也要把它啃开。”
    “别——我还挺喜欢你笑起来的样子呢。”我轻轻拍着她的肩膀低声说,“只要她一醒过来咱们就有法子能进去。”
    “那么与此同时瑞薇会拿我们怎么办?”亚斯敏质问道,“让我们自相残杀?还是臣服于她?没时间等哈泽坎……”她顿了顿,又继续道,“……来把我们从这个牢不可破的控制室里贪婪地往外瞧的渣滓手里救出来……”
    亚斯敏的声音越来越大,可我根本没听见她在说些什么,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一个劲地说话、咆哮,八成是想拖住瑞薇。因为就在亚斯敏忽然静下来的那当儿,哈泽坎、和平女神和米丽亚姆凭空出现在控制室里,就神不知鬼不觉地待在瑞薇背后。亚斯敏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那时我还以为大拳头的米丽亚姆会把瑞薇的脸打到控制面板里去呢。
    可我忽略了什么。
    米丽亚姆的确是悄悄地走上前去,连拳头都准备好了。可哈泽坎,那主位面佬男孩,不知怎么说服了米丽亚姆把她在垂直海得到的火杖给了他。现在他正拿那玩意对着瑞薇,大声叫道:“投降不杀!”
    尽管我们身边都是机械的噪音,可我还是清楚地听见了大家畏缩的声音。
                              * * *
    米丽亚姆终归冲了上去,想在下贱的小白化病人反应过来之前揍倒她。不幸的是,瑞薇正在火头上,现在正愁没出气筒呢。就在米丽亚姆拳头落下之前,一道瑞薇放出的心灵冲击波划破空气,把她的脸打了个正着。米丽亚姆跪下去……可还没数到三,她就象亡灵般僵硬地爬了起来。
    我可不喜欢她脸上死板的表情。
    “投降!”哈泽坎再次叫道,“我可是认真的。”
    瑞薇嗤笑着他。“你想用火球射我,是不是?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你知不知道火球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会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你会把自己给活烤了的。”
    “要是能拉你做垫背的,我宁可自焚。”男孩用火杖瞄准瑞薇,一面蹲在窄床边把研磨撸进口袋。“也许我可以抓着你把你传送到外面没空气的地方。”
    “多么勇敢的小家伙!”瑞薇嘲笑着,“到时候你真有这个胆量也说不定。可惜的是你已经没机会了。”
    她打了个响指,米丽亚姆立即冲了上去。哈泽坎只有害怕地瞪着他的心上人一脚踢飞手中的火杖,把他扔到墙上的份。尽管他不住地挣扎,可是胳膊还是给她拧在了背后。
    “你的小脑袋瓜太容易相信人了。”瑞薇对男孩说,“米丽亚姆以前为我干过,这你知道。你以为我不做手脚就会让她拿工资么?哦当然,她的脑子几乎得到了自由——要让手下变成你的奴隶简直太无聊了,而且要实施也挺累人的——可我在她大脑的最深处植下了一颗屈服的种子,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也就是说最后胜利的依然是我。”
    “没门。”
    说话的是和平女神。她捡起了火杖,正瞄准着瑞薇。
    “这个新加入你们快乐小队的人是谁?”瑞薇问,“一位兽人小姑娘……多迷人。兽人姑娘,你知不知道我能钻进你的脑子,把它玩弄在股掌之上?”
    “你不能。”和平女神朝前跨了一步。
    “你以为我不能一次控制两个人?”瑞薇说,“你可真……真……”
    和平女神又朝前跨了一步。
    “站住!”瑞薇大叫。
    还被米丽亚姆紧紧抓着的哈泽坎幸灾乐祸地笑着说:“你有麻烦了,瑞薇。托比叔叔说要控制疯……脑子和常人不同的人是几乎不可能的。他们的妄想……我是说,他们特殊的思维就象在你和他们的自我之间搭起了一所令人费解的迷宫一般。”
    “你的托比叔叔是个混蛋。”瑞薇吼道,“别以为这老渣滓是个疯子我就不能……”
    和平女神再度朝白化病人前进。“我的王子要你投降。快投降!”
    “你不会发射魔杖的。”瑞薇吼着,“你不知道祷文。”
    “我听米丽亚姆念过。”和平女神回答道,“就在垂直海那儿。给我的王子投降!”
    “决不!”
    我敢发誓瑞薇那身黑色薄纱外衣里连一根牙签都藏不下,可她抄起双手,一眨眼的工夫就从袖子里掏出两根火杖——两根对和平女神的一根。
    “这该死的玩意狐狸到底造了多少?”亚斯敏咆哮着。可瑞薇已经轻蔑地对准了和平女神。
    “看见这个了吗?”瑞薇威胁地盯着她,“看见我拿着什么了吗,你这脑子生锈的小疯子?我的火杖比你的多,看见了吗?火力比你强,明白不,亲爱的?你那悲哀的脑袋瓜注定要失败。”
    “你投降是不投降?”和平女神平静地说。
    “为什么要投降?”瑞薇问,“你才是失败者,就象你那可怜的小队一样。你应该给我投降!”
    和平女神手里的火杖直指瑞薇的心脏。老兽人张开了嘴:“英·诺米尼——”
    “啊哦。”哈泽坎说。
    “和平女神,别!”我叫道。
    “卧倒!”亚斯敏说……而我已经扑在地上了。
    “——沃尔皮斯。”和平女神完成了祷文。
    不是一颗,而是三颗火球,从三把火杖里射了出来。和平女神的和瑞薇的,都被同一个祷文激活了。它们立刻在小小的单间里爆炸。就在刚才,控制室的墙壁还和玻璃一般透明。可现在在三倍火光的炙烤下,里面立刻变成了一片乌黑: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燃烧留下的残余。所有的人,所有的控制面板,甚至连空气都被瞬间灼热,蒸发成了焦黑的灰炭。然后便是爆炸的声音:只是轻微的炸裂,就好象地狱火无须发出巨大的噪音就能体现自身的力量一般。房间的墙壁只不过稍稍晃了晃——不管它是什么做的,肯定坚固得连火山爆发都顶得住。
    亚斯敏和我慢慢地站起来。控制室的黑色废墟发出一种高炉的灼热,纸头只要碰到它就会立刻化为飞灰。要是谁敢靠近这面咝咝做响的墙壁,更是连皮肤都要被烤焦。
    “哈泽坎!”我叫喊着,“你及时逃出来了,是不是?哈泽坎?”
    没有回答。
    亚斯敏和我缓缓转了一圈,扫视着机房——没有男孩的影子。
    “也许他把自己传到蜘蛛的其他地方去了。”亚斯敏低声说。
    “希望如此。”我回答道,“可要是他慌不择路地跑到外面的灰沙中,他就死定了。哈泽坎?”
    回答我的只有蒸汽尖利的咝咝声:随着不断地泄露,空气里弥漫出一片水汽。
    “我刚有个不祥的感觉。”亚斯敏喃喃道,“所有这些机器都是由屋子里面的控制的,对吗?”
    “对。”
    “那么我打赌那儿的控制面板一个也没剩下。”
    我凝视着温度滚烫,表面焦黑的墙壁。“一点也没错。”我对她说,“咱们最好离开这儿。”
    “可其他人呢?”
    “哈泽坎是拉着米丽亚姆的。要是他成功地逃走了,会带上她的。他们知道该往天堂山的传送门在哪儿。至于和平女神和瑞薇……她们死了。”
    “你确定吗?”
    我抬起一只手感觉着控制室墙壁的高温。“查看尸体是不可能的。就算能进去你也只会找到骨灰而已。”在房间后面,一只嵌齿忽然发出巨大的铿锵声,接着便是可怕的摩擦。“来吧,”我说着伸出手,“我们必须得走了。”
                              * * *
    就在我们来到楼上的时候,蜘蛛开始再度往沙子下沉——和上次的倾斜不同,这次是缓缓地旋转下降,就象螺丝拧进木板似的。一些腿足还在前进,而另一个则固定不动,于是蜘蛛就一边渐渐打转,一边没入无底的沙海里。
    “真美,不是吗?”亚斯敏注视着窗外无尽的灰色说。
    “是荒凉。”我回答道,“可我想对崩坏神的侍女来说,这就是美。”
    “有时是的。”她点点头。
    我静静地注视着她的脸庞,她静静地注视着无垠的大漠。我记得在卡瑟利,她谈起灰元素位面时是多么地高兴,所以当她喃喃地说出以下话语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惊讶:“我不打算和你一起去天堂山。”
    “你打算留在这儿。”
    “待一段时间吧。”她点点头,“当我看到外面的一派祥和……”她朝灰沙点头示意道,“这就是我所需要的,布特林。只是暂时。这不是你的错,可我需要时间冷静……看看自己是不是能忘记过去。”
    “你确定在外面会没事吗?”
    “我会必要的法术。”她回答说,“另外,这里是我精神的归宿。它会支持我。”她将手掌按在玻璃上,让它缓缓滑下。“在外面,末日卫士团有一个要塞:积沙城堡。那儿非常安静,非常和平。我从前在里面接受过治疗。”
    “并没有证据证明你是我的妹妹。”我对她说。
    她笑着转过身来。“想把我赶出家门吗?”
    我摇摇头。
    她把冰冷的手放在我的脸颊上,紧紧地靠着我,轻声说道:“要是你找到了证据,不管怎样,来找我。”
    “在这儿?”
    “也可能是其他地方。多元宇宙真的很小。”
    她的手在我脸上放了一会,然后转过身去。亚斯敏最后看了一眼窗外,笑着往下走进最近的一条蜘蛛腿。我想跟上去,可她却用手势阻止了我。“我必须独自前往,布特林。我能在外面活下来,可你不行。”
    “你认为你能走到那儿吗?这个位面一望无际——城堡可能在几百万英里以外。”
    “这个位面是我的灵魂归宿。”她说,“只要我的灵魂前进得够远,城堡就会出现。”
    “要是我前进得够远,你会再出现吗?”
    她没有回答。
    我站在窗边,她浑身雪白的身影正好映入我的眼帘。她轻轻地走在沙漠中,没有留下一个脚印。
    蜘蛛继续渐渐旋转,下沉。亚斯敏消失在视线里,当蜘蛛再次转回来的时候,我的妹妹已经走了。
                              * * *
    “您在看啥?”一个稚气的声音在我身边响起。
    我让脑袋重重地磕在窗玻璃上。这感觉可真好,我又撞了一下。“哈泽坎啊,”我愁眉苦脸地说,“我想大概多元宇宙没什么能杀死你的。”
    “这得看你有多主位面。”男孩说,“要是托比叔叔听说我的脑袋有悬赏,会把我开剥了的。我离开家多久了?两个星期?”
    我转过脸看着他。米丽亚姆也在那儿,胳膊牢牢地搂着他的腰。他们俩傻笑着,好象挺自以为是的,可又有点底气不足。“你们俩去哪儿了?”我问。
    “没去哪儿。”哈泽坎小心翼翼地回答,“我千钧一发地从瑞薇那儿传送了出去,接着一下子米丽亚姆的意识恢复了正常。她很感激能重获自由。”
    “感激。”我重复道。
    “难道一个女人就不能感激吗?”米丽亚姆质问道。
    “你告诉我们你全好了就可以了。”
    “不忙。”哈泽坎回答说,“瑞薇被烧了个精光,对吗?你们两个在屋子外面,所以你们没事。而米丽亚姆非常感激。”
    “是的,我想咱们已经确定了米丽亚姆的精神状态。”我喃喃道,“你还带着那对研磨吗?”
    “没,我把它们传到外面去了。是该让它们再待在灰尘里的时候了,对吗?”
    “再好不过。”我点点头。
    “我就说嘛。”米丽亚姆插进来说,“去他妈的研磨。”
    “不管怎么说,”哈泽坎继续道,“我很高兴除掉了研磨,但还是为和平女神感到难过——还有奥娥娜,还有俏皮话,还有所有其他人——可米丽亚姆说,‘小孩’,你该振作起来……”
    小伙子就这么一路罗里八嗦地去了天堂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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